“凯文,当你听到这段录音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但是,请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呵呵,我也留了一些东西给你嘛。作为在未来跨越终焉的希望,接下来的话,可一定要好好听!”
坐在陨坑边,手撑着尚未完全冷却、还散发着炽热温度的月壤,双眼遥遥望着远处新亚特拉的一片废墟,凯文的脑海中不知怎么地又响起了梅的“遗言”。
也是呢,正如他拿到那份遗言时的所想,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将其反反复复听无数遍。
以至于到了现在,那个终端早已因为循环播放次数太多而损坏到无法修复,但梅的每句话、每个字都镌刻在了凯文内心,绝无错漏的可能。
以至于到了现在,他只要来到月球,脑海中就会不自觉地响起梅的话:
“许多事情,我在上月球之前就有安排,包括由你负责的圣痕计划,由苏负责的恒沙计划,还有方舟计划与火种计划,这些计划的具体内容文件在总部终端有保存,我也没有什么都说的必要,只是在这一战之后,各个计划的负责人可能需要微调了。”
“是啊,梅,我都按你说的去做了。五万年前,从月球上活着回来的英桀只有我和苏两人,正好执行恒沙计划和所谓最差的圣痕计划。”
至于方舟计划……
布兰卡和格蕾修乘坐的火箭在四千五百年前启程,但刚一飞出地月轨道,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本身就是一个意义不大的计划,凯文也没有再强求。
而最后,火种计划……凯文似乎想到了什么,轻轻摇头,将那一抹犹疑从脑海中暂时抹去,继续回想着梅留下的话。
“不过,问题不大。凯文,我相信,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带领他们,将我们今日所失去的东西重新夺回。
“更何况,我也不是没有提前留下后手,所谓的‘盗火者计划’,凯文,那可是我为你准备的一份大礼呢……你之后在总部的档桉里也能找到。那是帕朵用她的牺牲换来的,百分之十的战胜崩坏的可能性。
“最后,关于米凯尔的问题,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对你来说都会是一种困扰。这我明白。凯文,但我觉得你没必要太过纠结于这个问题。
“他究竟想做什么?要做什么?这不是仅凭你的思索就能想通的。我们只能把握住他造成的结果,而后一步一步迈向我们自己所预定的未来。不过,这也只是我个人给予你的建议,真正想怎么做,该怎么做,决定权都在你自己手里了。凯文,你自由了。”
是啊……自由了,但是凯文宁愿不要这样的自由。
“哼……”
他站起了身,眼前所能见到的月壤依旧是漆黑的一片,那是天火席卷而过的痕迹,甚至还残留着数百度的余温。
对于一般的人类而言,这里无论是能量辐射还是高温,都是极其致命的。但对于凯文来说……不过如此。
他转头看了眼身侧,天火大剑早已修复如初,剑身上时不时跃起一两朵火苗,相比于曾经,现在的它似乎格外收敛,但它散发出的能量辐射与温度却早已超过了周围环境的数倍。
即使是对于那些量产型融合战士来说,这样的天火大剑都是极其危险的,甚至只要靠近就有可能受伤……但凯文却甘之若饴。
原因也很简单。
凯文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青霜色的寒气从护腕的边缘一闪而过——也不知道是梅比乌斯的手术保质期过了,还是五万年前那场战斗留下的伤势影响,总之,虽然他自己还能控制体内的寒意外泄,但他的体温却实实在在地又回到了最初的零下三十度。
好在,他也不用为不能拥抱梅而烦恼了。
好在,这把一路陪伴他的天火大剑,还能在此时此刻给予他微不足道的温暖。
他闭上眼,无声地握住了剑柄。
在无数个日日夜夜中,在凯文的记忆中,关于那一场战斗的一切,非但没能被时间的长河一点一点冲刷到模湖不清,反而轮廓越发清晰,凯文只要闭上眼睛,甚至不用刻意回想,脑海中就会复现出自己迄今为止最后一次使用天火圣裁时的点点滴滴。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一点,他的胸膛以一种怪异的节奏起伏了十七下。这一套动作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他在打出那一次天火圣裁前所经历过的呼吸,每一段的节奏,胸膛的每一次起伏都与记忆中完全一致。
完全一致,因为他从未忘却、也从不能忘却。
那是他最接近神明的一次,可是他终究没能将其跨越。
不过,说起米凯尔……
凯文睁开眼,转过身,在他背后,他们曾经与米凯尔大战打出的盆地与五万年前别无二致,唯一有一点不同——
在盆地的正中,多了一个长二十多千米的十字形凹槽,只有这样大的尺寸,才能容纳得下极度缩小后的石像。
是的,相比于五万年前视月球为鸡卵的大小,如今这座石像的尺寸,确实是被极度“缩小”过。
他的双手腕部被巨大的石钉钉住,头部像是被枕起,又像是对方正在平放的十字架上低头与他对视。
“米凯尔……”
石像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痕,尤其是胸口处,那已不是裂纹,更像是长枪刺入后留下的伤口,在这些裂纹的断口处散发着蓝紫色的微光,异常诡异,这就是五千年前凯文再次踏上月球时,见到的米凯尔的模样。
在他们进入休眠舱后,终焉确实轮回了地球的时间,这毫无疑问,但米凯尔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石像,他死了吗?是谁击杀的?谁又能杀死他?
石像胸口处的“伤口”,粗看像是一个大洞,但细看之下,又好像是两个洞连在了一起,这也与米凯尔身边那把直到最后也没怎么用过的双叉长枪对应上了。
这一切似乎都在告诉凯文,米凯尔、曾经降临过的终焉,或许已经死了。
死因未知,倒更像是自舛。
但凯文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种结果——他直到现在也没想好,如果有再面对米凯尔的机会的话,自己究竟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又或者,下一次再见米凯尔,便是在圣痕计划的终点?
但不管怎样,凯文知道自己最不想要什么——他不想失去再见米凯尔的可能。
无论是作为曾经的战友,抑或是作为……背叛者。
因为他一定要再与米凯尔相遇,而后,无论是用言语还是用拳头,都要让米凯尔把一切交待清楚。
“凯文,你现在可能需要回地球一趟。”
苏的通讯忽然在耳边响起,凯文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发生什么事了吗?二十四个小时应该还没到吧?”
凯文再次转过身,眺望着早已是一片废墟的“指挥部”,仿佛在与人对视。
“发生了一些……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的事,可能需要你提前回来处理。”
“你不是劝我,尽量少插手人类之间的事么?”
凯文挑了挑眉,如果不是苏的劝阻,他早在一千年前就开始执行圣痕计划了。
两人那段时间差点儿闹到拔刀相向的地步,如果不是乐土中的梅及时调解,或许……
但不管怎么说,两人之间的裂痕已经生出,这裂痕与他们的友情无关,这裂痕自然也不会为他们的友情所弥补,因为这是两人对方法上的态度的本质不同而造成的。
正如曾经的那句话——如果将圣痕计划交到苏手中,那就默认是放弃了这一计划被执行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只要他们依旧想要跨越崩坏,两人的矛盾就是不可避免的。
只不过,人类文明目前甚至连自称“幼年期”的资格都没有,凯文如今冷静下来之后,也觉得一千年前自己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
但不论怎样,再过五百年呢?按照当今人类文明发展的速度,再过五百年左右的时间,文明强度也该达到律者出现的阈值了,到了那个时候,圣痕计划不执行也得执行。
别看苏口口声声“给现在的人类更多时间”,看似只是反对他提前执行圣痕计划而已,但真到了那一步,以凯文对苏的了解,他大概还是会继续反对圣痕计划。
对此,凯文心知肚明。
对此,凯文早有准备。
或许……他不得不对自己的这位好友,也是唯一陪伴自己走到这个时代的战友动手。
不过,至少不是现在。
所以,这就奇了怪了。
苏坚持的理念,一直是给人类自己发展的时间,减少他们这些“先行者”对人类文明的影响。如今居然请求他提前回地球,处理人类自己的问题了?
“苏,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有帝王级以上的崩坏兽出现了?”
“那倒不是。”
苏很快否认,但这反而让凯文更加迷惑了——不是崩坏,那就是人类自己的事啊。
“天命……也就是你和他的后代与现文明人类交汇而出的产物,他们为了抵消黑死病带来的负面影响,正在准备……东征。”
“东征?那又怎样?你不是想要让他们自己发展么?”
“如果他们知道些分寸的话,当然不是不可以,但是他们东征的目标是……神州。”
“神州?”
凯文抿了抿嘴,大致知道苏的担忧在何处了。
所谓“知道些分寸”这种话,凯文直接忽略了,苏或许是想要借此表达什么,但凯文没心思和他猜谜语。
重点在于……神州。
科研人员出身的梅,在安排计划之时,也安排得相当有“实验性”。
四个计划之中,恒沙计划与方舟计划的意义其实并不大。起码凯文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一个是观测虚数之树上其余的世界,试图从中找到对抗崩坏的正确道路,一个是携带人类拥有过的一切的证据,在宇宙中寻找新的家园,但这和地球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凯文最关注的,无非是被称为“最坏的”圣痕计划,和“最好的”火种计划。
一个是最理性的计划,一个是最感性的计划。
不难看出,梅在这两个计划上刻意留存了对比性。
相对应得,这两个计划的执行区域,在梅的设定中,也进行了刻意的区分——
圣痕虽然早已被散布到全人类的基因序列当中,但圣痕计划应该主要在原欧洲分部大致地区执行。
而相对应的,火种计划将着重在亚洲东部地区执行。
但问题在于,在仅有苏和凯文两人,且苏已经被恒沙计划束缚,无法脱身的情况下,火种计划就连最基本的执行者都没有。
不过,苏也不是不能兼任,因为凯文翻过火种计划的相关资料,这根本就是一个……没有任何介绍,没有任何计划书的计划。
火种计划这四个字的背后,是一片空白,以至于凯文最初甚至觉得,是不是梅在上传资料的时候系统出现了什么错误,以至于遗失了有关火种计划的全部资料?
不过,不可能,就如他手中的圣痕计划,早已经历了无数次改版,每一版计划书做好后都要上传系统备份,但……火种计划……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但这些都不是火种计划至今都没有执行的原因。
原因其实只有一个——四千五百年前,凯文和苏前往申州东部,进行火种计划执行的可能性分析时发现,在他们到来之前,就有一个化名“赤鸢”之人在此散布下文明的火种。
他们也不是没有尝试过联系对方,但数次前往“赤鸢”所在的太虚山都无功而返,甚至最后一次还差点儿被困在了太虚山周围的幻阵中。
那可是差点儿让苏这个精神感知类融合战士都翻车的幻阵,由此,“赤鸢”的身份几乎不用怀疑了,必然是英桀中的一位。
考虑到“赤鸢”以女性身份示人,精神感知类的阿波尼亚和黛丝多比亚、持有第八神之键的华都是怀疑对象。并且,考虑到米凯尔的权能,他自然也在受怀疑之列。
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其余英桀的陨落都是凯文和苏亲眼见证的,但终焉的权柄是时间,米凯尔的想法又让人捉摸不透,甚至分不清立场,所以……也不好说了。
“所以,苏,你想接入天命和神州的明帝国之间的战争?”
“凯文,我是觉得,这一次或许是我们与‘赤鸢’接触的最好机会。不可否认,东方的明帝国十分强大,正常作战,以天命现在的状态绝无胜算。但据我所知,天命借着治疗黑死病的机会,研发了不少崩坏能武器,神州的赤鸢可不会传播这些东西。”
“所以,一旦天命在战场上使用崩坏能武器,神州的军队支撑不住,会向赤鸢求援?”
“也或许赤鸢本就在关注着这场战争,如果一切仅停留在人类本身的冲突内,那她就不会干预。但若是牵扯到崩坏……她就不能坐视不理。如果她真的是英桀中的某一位的话,我相信她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苏的话让凯文再次沉默了一会儿,以他对苏的了解,他知道他还少说了一个理由——
他,苏,好歹也是一个医生,好歹也曾经有过悬壶济世的梦想,面对即将爆发的战争,面对即将出现的大规模流血、伤患,他又岂能无动于衷呢?
只不过……
“苏,再给我两个小时,好吗?”
“凯文,你……”
凯文很少哀求别人,尤其是面对苏,但此刻他不得不如此。
他要在这里待上一整天,这是数万年来养成的习惯,只是因为她的一句话——
“凯文,最后的最后,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对于掌握时空权能的终焉而言,她的每一击都会在本征世界剥离下无数个世界泡,从概率学的角度来说,其中某个世界泡里有我的存在,是必然会发生的事。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呵呵,你会听到这段录音,本就说明了一切,不是么?
“总之,假如这一切真的发生,你可以在以后每一年的这一天到月球上来,世界泡的那个我会记得这些,她会在每年的这一天站到指挥部的门口,这样,我们也是在……对望吧?
“这样……我们就不算,彻底分开了吧?”
凯文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投向指挥部坍塌后的废墟,废墟正对着他的方向有一条断桥,那是唯一可以站人的地方。
凯文望着空空如也的断桥,正如之前数万个日夜以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