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喜欢明亮的东西。
无论那是灯光还是火光。
倘若被它盯紧的是灯光,飞蛾便会一次次将自己孱弱的身躯砸向灯泡。
可如果它所追寻的方向是火——在扑入火焰的瞬间,它的一切便会被熊熊燃烧的烈焰烧作灰烬。
……
为什么蛾子在反复撞击灯泡时,没能学会谨慎?
它又为什么,要将自己的一切投向火焰带来的死亡?
“……”
可问题是,飞蛾还能怎么做?
黑暗中隐藏着太多的敌人。
它遵循着本能,仅在朝着最有可能获得一线生机的方向飞舞。它在追寻光明,哪管那绽放出辉煌亮光的是灯光、月光,亦或是火光——它只想逃向光明。
飞吧。
那就飞吧!
振奋你的羽翼,抖擞你的精神。
飞吧……
奔着那最后一点光亮,飞向那最后一丝希望……
哪管将通向何处的彼岸。
哪管最终的结局是否晦暗。
总之……
“飞吧……”
再醒来时,帐篷内的灯光依旧明亮如初。
可是,李子明脸上却尽是泪水,泪痕未干。
他倒在地上,仰面朝天,帐篷里的是自己的新女友和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但在梦中,他却仿佛只是一只孤独的飞蛾。
躲避着天敌的追捕,飞向光明。
离开了阴郁的黑暗,飞向死亡。
……他清楚地看到了一片火海。
虚无缥缈间,唯有自己这一只蛾子仍翩翩起舞、上下折转。
他本以为自己能赢得精彩。
可是,当夜深人静,当炙热的灯光洒在脸上,当疲惫的神经在这可怖的一切中陷入寂静、坠入罗网后……深邃而残忍的恐惧,却渐渐穿透骨髓,直抵了灵魂的最深处。
是绝望吗?
并非如此。
他能感受到的,仅是纯粹的孤独、恐惧,以及失落。
抬起手来,凝视掌心的纹路时,他意识到自己依旧活着。
一切都如此的清晰可见。
刘勋和马荣梅,他们两个也都还活着。
“他们,还活着……”
想着念着,他苦笑。
他不知道希望之火将燃烧到什么时候。
这一次,三人填饱了肚子;下一次,他们也许还会填饱肚子。可是,帐篷外那隐藏在黑暗中的不可知的世界里,当真存在能令三人活着逃出南极的办法吗?
在和另两人说的时候,他说:有。
他还说:我们一定有办法离开这儿。
可现实呢?
一切都糟透了。全糟透了!世界从孙吾出走开始,就开始变得不正常了——又或许更早。从大家一开始登陆南极,孙吾开始反复唠叨外面的世界正在打世界大战,甚至是从自己一生下来的时候开始。这所有的感觉,就都变得不正常了……
李子明轻咬着牙齿。
他蜷缩地坐在帐篷里,好似个在母亲腹中蜷缩着的婴儿。他抬起右手,轻咬着自己的手背,一边幻想着自己生活的世界才是梦,一边暗自傻笑……
“我……”
欲言又止。
他简单穿好防寒服,心想着我先出去看看那些“另一个世界”的“伙伴们”还在不在。而在拉开帐篷的拉链后,当视线穿过虚渺的黑暗,他在远处的高坡上重新找到了那一片令人安心的营地——光是光、帐篷是帐篷,被弄乱、打翻的工具都还在地上。一切尚未改变。
这一瞬,李子明竟萌生出了想继续留在这儿的冲动。
可咬咬牙后,他却从脑海中逐走了这一不切实际的妄想。
我们得活着。
他心想:我们必须活着。
而后,李子明走出帐篷。
他回身帮朋友和女友拉好拉链,旋即便在这被灯光照亮了一小片空地的雪坡上辗转行走。
他自言自语道:
“我看到的,是真实。”
“那个的确是我们的营地。这绝不可能有错。”
“但在这儿的也是。”
“王南山死了。”
“孙吾也失踪了。”
“如果我们继续留在这儿,食物总有一天会吃光。”
“可倘若我对他们说我们看到过的那些呢?”
“如果,我要求大家相信我,我们解除扎营,继续穿越南极或寻找王南山说的那座科考站呢?”
“……他们会相信吗?”
说到这儿,李子明苦笑:
“他们不会的。”
“除非再拖上一个星期。否则,他们是不可能相信的。”
说到这儿,他暂时缄默。
李子明痴痴地盯向了不远处那片灯火通明的营地,他面色呆滞。再过一会儿,才又是傻笑:
“可那有什么意义?”
“除了我和勋章,我们还有三个男人。他们会甘愿听我的安排、服从我的指挥吗?”
“在已经没有了王南山的现在——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无非是相互传播恐惧、扩散恐慌,甚至是对彼此施加最大的恶意吧?”
他不信任那几个人。
更何况,和勋章他们俩一起,李子明至少还能在找到或找不到科考站后三人一起安心死去。但要是带上所有人呢?那接下来的,无非是无尽的埋怨、诅咒、背叛、强X、杀戮,甚至是发展到食物吃光之后开始食人的阶段。他恐惧这个。
“把他们丢下,我们能尽可能带走多的粮食;能有更大的行动空间;我们三个,还可以保持一个指挥核心,那就是我。”
“把他们丢下,找不到科考站我们仨大不了一起死;把他们丢下,找到了科考站我们还可以凭借科考站中的物资活更长时间。”
三个人和八个人,很简单的算数。
“这和其他情况下的遇难不一样。”
这般说着,李子明深呼吸一口气:
“食物、士气,还有人们是否愿意相信那个引领他们的人。只有这三点,才是最重要的。”
啪!
他隔着防寒服的面罩,扇了下脸颊。
“原谅我。”他道。
“原谅我!”
他又重复了一遍。
……
可是,谁会原谅他?
他自己也知道的。此刻,李子明无非是在祈求良心的原谅。
丢下这些人,还拿走他们至少一半的补给……
“……”
想到这儿,他笑了。
站在雪坡上,迎着凌冽的寒风,李子明将自己裹在防寒服中,更将自己的心裹藏在了难以突破的壁垒间——他觉得,自己只需保护三个人就够了。他不是神,更不是所谓割肉喂鹰的佛祖或圣人。更何况,在这个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相比起求生,更像是一只向着火焰肆无忌惮狂飞过去的飞蛾的现在……除了刘勋和马荣梅,他焉能再承担起更多生命的重担?
“保佑我。”
李子明咬紧牙关,他突然站定身体,双手猛地合十。
啪!
双掌之间,发出了一声沉闷的空响。
“诸天神佛,一切能保佑我们的东西!求求你,求求你!请保佑我们!”
他以近乎咒诅,却又有点儿虚弱且畏缩的声调,迎着混黑的天空高声道:
“请让我们活着!”
“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