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佳短暂无言。
于是,李子明便继续低声说话。他谈起了自己的朋友对自己而言是多么重要,又提及了与马荣梅那近期才结出果实的苦涩恋情——许佳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猜,自己应该在此刻当一个倾听者……
“你刚才提议过吧?”
这时,李子明道:“喝点儿酒。你说可以喝点儿酒,再做接下来的事……”
他双手紧压着额头:
“这话,现在还有效吗?”
才一问出,他便像不想让许佳误会似的垂首解释道:“我不是说不去救你女友。我没想喝太多,喝多了在外面肯定有危险,这我知道——只是,很少一杯。只要一小杯就足够了。真的,我……”
他再次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抱歉,忘了我说的话吧,这太任性……”
“去喝一杯吧。”许佳叹道。
他走近前,轻拍拍李子明的肩:“还给你。”
“啊?”
“我说,你刚才也拍过我一下。我现在还给你。”
于是,许佳顺势将刚带来的镭射步枪往窗前的桌边一撂:“我们是朋友。对吧?”
“啊、啊?”
李子明“呀、呀”地张着嘴。
他瞥一眼桌上的镭射步枪,再慢慢收回视线。先垂着头,再才近乎于期盼地抬眼凝视许佳:“是的。朋友。”
他往后退了些许,双腿一软,就地再坐回了椅子上。
他又瞄了眼那枪,却只一眼。
然后,这男人便慢舔了下嘴唇:
“嘶——你放心。我只是调节一下,真正该做的事,我还都知道的。而且……我猜,你女朋友现在一定还活着。”
闻言,许佳苦笑:
“连我自己都不敢这么讲。”
“啊,是啊。”
李子明将两肘压在桌上,手指按动不定。
他刻意将视线瞥向了地砖:
“你就当我在安慰人吧。但其实,这的确是我的预感——而且我总认为自己的猜测很准。判断也是……”
“那就谢你吉言了。”
许佳扬了下嘴角,却仍在苦笑。
刘颖?活着?我这会儿,当真还希望刘颖活着吗?
“走。”
这个字,震得李子明打了个哆嗦。
他忙抬眼,瞪向许佳:“去哪儿?”
许佳也被对方这突兀的动作吓得一怔。可镇定下来后,他却只感觉两人当下的情况颇有些可笑:“当然是喝酒啦。”
于是,他先行一步:“怎么,才说完的话,你这么快就忘了?”
“不,不是。”
李子明又将眼角余光瞄了次近在咫尺的镭射步枪。
他咽了下口水。
弓下腰后,这个男人试图站起,却才一抬屁股,便好似全身失了气力一样瘫软坐下。
“哈、哈哈。”
他额上渗下了汗水。
李子明扬起手,重捶了捶几下自己的腿:
“这、我这会儿可真是。哈,哈哈…好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我这是怎么了……”
他在发抖。
“你病了么?”许佳问。
“不。不是,没有。”李子明却强调道:“绝对没有。”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绝对是陷阱的镭射步枪:
“我只是挺累的。所以说……你难道就一点儿事也没有吗?”
“我也蛮累。”许佳苦笑道。
他在门厅中间站定,两手拇指插在腰间,先再苦笑一会儿,才继续说:
“可累也没用。你们俩比我更需要帮助,既然如此,我只能振作起来,才能好好帮助你们。”
“你说……帮助?”
李子明逐渐瞪大了眼睛。
他隐隐觉着此景似曾相识。
“你是说帮助。”
他小心地拉起手,置在身前,却不敢碰触自己的胸口。
而后,他深吸口气:
“帮助,我们?”
这男人紧闭上了眼睛。
这一瞬,他脑内翻江倒海。曾与刘勋和马荣梅在雪地间驾雪橇车苦闷驰骋的过往,也似都历历在目。
他莫名生出了一身虚汗。
越想,就越止不住手抖。他又怕自己的心思被许佳看穿,便只好自行揭破:
“我也这么想过。”
他声调压抑得近乎力竭:“我也这样想过。真的。我想过要保护他们——刘勋和马荣梅。我也想过我不能垮,我还得撑住,还有人需要我的保护,我得帮他们!所以,哪怕我本身就是个挺自私的人,也必须挺下去……我也曾这么想过。真的。”
支撑起身体的肋骨疼得发痒。
而肩胛骨,也好似完全撑不住手臂的重量。它俩慢慢下沉,像是快塌掉般阵阵作痛。
“你在说……”许佳仍站在原处。
他问:“什么?”
李子明战栗不止,却紧咬着下唇。他隐隐觉察到从自己腋下、胸口、两侧流淌下的汗水,似乎越来越多。
他意识到了陷阱的所在……
就在我身旁的枪,是陷阱;他的不经意和假装信任,是陷阱;就连他现在的话,也同样是陷阱。
嘴巴干得厉害,却没有唾液可供滋润。
脑子越来越热,也越来越发涨。
但是,李子明却还是只能说:
“他们俩……”
他道:“他们两个,是我当时以为的最重要的两个。一个是我不知道会不会从此一直爱着的女人,另一个,是从始至终从没离开过我的朋友……”
他的嗓子里,隐隐有了哭腔。
李子明紧抓着头,妄图将脑袋里的恐惧和不安赶出去。可越想,就越闹、也越燥。
但相比起他的大脑,尘世中真正存在着的一切,却显得格外的轻盈静默……
门厅之间,除呼吸声与啜泣声外,别无它响。
而渐渐地,李子明竟好似连这呼吸声和啜泣声,也即将听不到了……
唯独脑袋底有个声音,在扯住他尽情肆虐、咆哮:
【你不是你!】
可是。
可是,如果我不是我,我还能是谁呢?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自知自己不是那个自己所知道的自己还更可怕的事了。
那些事,你明明都做过;那些人生,你明明都经历过;而那些斑驳褪色了的记忆,也都该是属于你的……
可是、
当回忆开始辗转,李子明却意识到那些本该熟悉的自己,那些存在于回忆之中,漂浮在名为“过去”湖泊之畔的全部,均非自己。
……为什么总是孤身一人呢?
有一粒种子,当父母初次在他面前吵架互殴的那瞬,便已生根、发芽。
一株,弯弯曲曲的,并不惹人怜爱的树苗。
可那时的李子明,却将它视作珍宝。
他为它浇灌,为它施肥,为它除虫,又精心剪去了所有狰狞生长的枝杈。
快快长大吧……
快快长大吧……
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去改变、去创造,去让那些曾鄙夷、曾欺辱、曾嘲笑过你的一切人为你惊叹。就让他们在你面前,自惭形秽吧……
于是,他照料。
他甚至还找到了愿意与自己一同凝望大树的园丁。
游玩的旅人们辗转而至,又辗转离去,李子明听他们惊叹大树的伟岸、称赞大树的阴凉、赞美树果的滋味,他瞧着过客们来来去去,却更喜欢同爱打哈欠的园丁一起,坐在不远处的山坡上静候日出日落……那才是树边最美的景色。难道不是么?
……
是。
是。只是……
那不是我。
那个浇灌,施肥,除虫,又剪去了弯曲枝杈的人啊,他本该是我。但是……
但是。
他的大脑已近乎全白。
他的意识也尽数垮塌。
就连他的一切……
所有的时间,就他而言,都停滞在了亲眼目睹那具尸体的瞬间。
就在那个瞬间——有一种感觉,如此的清晰可辩。他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何会知道,毕竟,他只是纯粹地“知道”。
他知道自己并非自己。
他知道那个死去的与自己并非同一人的尸体才是李子明。
他才是李子明。才是痛苦过、痛哭过、欢笑过、经历过我曾自认为经历过这一切的一切的李子明!
可我是谁?
于是,他往外摆手,一拍,桌响,再一拍,将那斜摆着的枪就此压在了手底,拢到了身边。
呲啦——
一声声响,是镭射步枪与金属桌摩擦的怪异音调。
而除此之外,天地间的一切竟仍是如此的……寂寥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