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锦从潭中醒来,身边,没有骠骑将军!
冷,彻骨的冷,没有一丝体温;饿,钻心的饿,身体,仿佛在消化自己;疼,蚀骨的疼,一次次跌落,一次次撞击,一处处箭伤,身上,已经没有完好的地方。
脸上的伤,已经用割下的衣服包扎,起初还有火辣的疼感,现在,已经感觉不到脸的存在!
被溪水冲到岸边,凭残存的意识,用仅存的体力,踉跄起身,向前走去。
此地,已是燕国,没有追兵,没有堵截,只要有人,就有活下去的机会!
可是,没人!荒郊野岭,天地寂静!
日已偏西,寒冷的夜晚即将来袭。
前方,一个长长的山口,文锦感到了绝望,第一次,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可绝望,永远在前方!
来到坡底,忽然僵立不动,空中,有丝丝的颤动,文锦惊恐地看着天空,茫然不知所措。
“嗡”
一声哨动,仿佛苍穹之下,荡起一个涟漪,随即,一眼旋风,卷着雪雾,翻过山谷,妖风一样旋转,向坡底席卷而来。
如云如烟,如絮如棉,
白雾弥漫,浩浩滔天!
天昏地暗!
风暴之夜,风暴之眼!
极寒之天!
逃,来不及,便一头迎了上去,
没有退路之时,冲锋,便是退路!
仿佛闯入洪荒之初,千川不见,万古长黑,世界,湮灭在眼前!极度的寒冷,丝丝剥去仅存的体温,生命,逐渐失去体征。
鸿蒙之间,浮现极乐的世界,那是,远方的一颗孤星!
凭着萤火一般的意识,本能地向孤星走去,孤星越来越近,意识,却越来越模糊。
终于,触手可摸,
那是透过窗户,闪烁的一丝光火!
想推门,却倒了下去。
融融的暖意袭来,文锦慢慢睁开眼睛,极度虚弱的身子,受不了这样的舒适!
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身边,是一个火塘,锅里,冒着热气,有米粥的香味,
天地之间,最美的气息。
火塘边,坐着一个女子,奇丑无比!
头发稀疏,遮不住头皮,
没有眉毛,
眼睛,还有一点扭曲,
麻风病!
文锦眼中,她却如母亲一样美丽!
女子见他醒来,忙戴上头巾,眼中,有一丝慌乱。
随即,冲他一笑,笑容,一样嫣然,曾经的她,必定也是一位美丽女子!
文锦心中暗想,便要起身,却又慌乱地躺下,身上,没有一根丝线,床边,一堆烂成布条的衣裳。
自己的!
心中窘迫,文锦点头微笑,向女子致谢,女子不语,盛了一碗粥,递给文锦。
文锦矜持地喝了两口,待粥稍凉,便狼吞虎咽,几口吃完,递出了空碗。女子抿嘴一笑,再盛一碗,文锦也不客气,几口便吃了个精光。
热粥下肚,热汗蒸疼,文锦不好意思再吃,
总得给主人留一口!
女子吃饭,文锦便打量四周。
一间简陋的茅屋,风雪弥漫的夜晚,天地最暖的港湾,窄窄的窗外,有微微的晨曦。
风暴,依旧肆虐!
知觉复苏,无边的疼痛,又无尽的蔓延,躺在温暖的被窝,文锦幸福地轻哼一声。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昨晚,她睡在何处?
疲惫至极,思考,及其奢侈的事情,文锦打了个哈欠,又沉沉睡去。
梦中,遇见燕子,燕子,依在他怀里,抚摸他受伤的脸颊,抚摸他疲惫的躯体。
文锦抚着她温玉一般的肌肤,感觉幸福无比。
触感,如此真实,不像在梦里!
文锦睁眼,眼前,是那张丑陋的脸!怀里,是滑如丝绸的玉体!
文锦惊骇不已,却一动不动。
“昨天,你倒在门外,像冰凌似的,我用雪搓遍你全身,直到身体发红,又搂着你睡了一夜,你才暖和过来!”
女子轻语,梦呓一般,吹气如兰:“我不是坏女人,你身子,真结实!”
文锦无语,双臂轻轻使劲,慢慢抱紧了她。
黎明,文锦被疼痛惊醒,女人正在调治他脸上的伤口,专心致志的样子,仿佛文锦脸上,是她全部的岁月天地!
见文锦醒来,女人抿嘴笑了:“你脸上长了一片叶子,柳叶!”
声音如翠鸟一般甜美。
“怕是蜈蚣吧!” 文锦精神大振,只是饥饿难忍,便调侃道。
女人起身,为他盛粥,文锦发现,除了扭曲的脸,女人其实异常美丽,身材窈窕,有型有致,背后观之,竟有鄢妃的神韵。
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女子,患病之后,被人遗弃在此,自生自灭。
饭后,文锦出门,天,已经放晴,风暴肆虐后的天空,显得格外柔情,
天空湛蓝如洗,山间风和日丽,
最冷的冬天过去,
春天,不远了。
女人的茅屋,在一个山坳里,被密密的树林环抱,极目之处,没有人间烟火,茅屋上袅袅的炊烟,好似荒野中的世外桃园。
恍惚之间,文锦觉得,这里,就是家。
文锦上山,做了一副弓箭,短剑已经丢失,弓箭,是必要的武器!
下山,顺手捡了几只冻死的野兔、野鸡。
午饭后,文锦不顾劝阻,又外出捡拾柴火,回家用斧子劈好,沿墙根码成齐整的柴垛,女人生火,做饭,为他递水,给他擦汗。
晚饭有粥,有肉,有女人腌的咸菜,闪烁的火光,印着两张平静的脸,
恬淡,满足!
女人烧水,为文锦擦拭,细细避开身上的伤痕。
夜深,文锦躺进被窝,女人温顺地躺在他身边,小猫一样。
“晚上,挺怕的!” 女人轻语。
文锦用下巴贴她的脸,将她抱在怀里。
一声狼嚎,打破冬夜的平静!
文锦心中一惊,这么冷的天,还有野狼!
又是一声,心中一颤,倏然起身,伸手抓住了床边的弓箭。
不是狼嚎,
人装的!
女人轻轻将他的手拉进被窝,示意他躺下。
“远处村里的老光棍,二癞子,想占我便宜,别理他!” 女人似乎习以为常。
“那你怎么办?”
“第一次闯进房门,我躲在门后打折了他腿,从此以后,不敢进门,只是躲在外面装鬼哭狼嚎,想吓我出去。”
女人自豪地笑。
“每晚都来吗?”
“隔三岔五吧!”
文锦沉思片刻,笑了,
“睡觉,明日再计较。”
第二日晚间,茅屋外,树林里。
二癞子躲在一株亭亭的大树下,一会儿嘬着嘴,发出凄厉的鬼叫,一会儿双手拢在嘴边,发出瘆人的狼嚎。
夜黑如墨,荒野萧萧,
林中,鬼气森森!
二癞子打了一个寒噤,身上凉汗津津,今夜,怎么这么诡异。
虽然常走夜路,今晚却格外瘆人,他有拔腿逃走的冲动,可是,
茅屋中温暖的火光,火光下俏丽的身影,
对他,有无限的诱惑!
自己这一生,还没碰过女人,
走,他舍不得!
今晚,一定要逼她出来!
稳了稳神,二癞子向前挪了几步,想加大恐吓的力度,却眼前一闪,
一个白影一闪而过。
心中抽搐一下,以为看花了眼,便继续向前,
又是白影一闪,位置,比刚才靠前,
不是眼花,是山妖!
二癞子双腿和着牙齿的节奏,一起打颤,口中狂呼一声:“妈呀!”
扭头便跑!
白影,却出现在眼前,
白色的山妖,没有头,没有脸,没有正面,没有反面。
静静的,站在自己面前。
二癞子身子一软,倒在山妖面前。
山妖轻轻笑了,扯下身上的床单,蹲身,摸了摸二癞子鼻息,还好,没断气!怕他冻死,又轻轻将他拍醒,待他睁眼,又披上床单,静静地看着他。
二癞子兔子一般跳起,向远方逃去。
山妖又扯下床单,走回茅屋,推门,将床单递给女子。
女人笑得弯了腰,双拳不停捶打文锦,文锦忍着伤口的疼痛,把他抱在怀里。
随后十日,茅屋回复平静。
这日晨起,文锦正在房外劈材,林中,突然传来喧嚣的人声,淙淙的小溪一般,向茅屋步步逼近。
俄顷,林中钻出一群人,凭空冒出来一般,便出现在茅屋门前,二癞子,赫然在里面,将文锦围了起来。
女人仿佛受惊的兔子,躲进屋里,不敢出来,那群人倒颇为忌惮,不敢轻易靠近房门。
为首一人,是个乡绅,穿戴周正,却脱不了土佬的形,盯着文锦看了许久,突兀地问道:“你是何人?”
“你是何人?” 文锦反问。
“大宴,并州,夏文郡,来恩县,青柳乡,下堰村,里正,朝廷命官,侯明!” 里正傲然,对自己的身份,颇为自豪。
文锦心里扑哧一声,脸上微微一笑:“朝廷命官?敢问几品、几级、俸禄几许?”
朝廷命官,即是朝廷直接任命的官员,最低,是县令。里正,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极有可能,就是乡里的甲长,临时任命的土豪或者乡绅,或许,就是甲长的亲戚。
没有俸禄,无品无级,根本就不在体制之内!
里正被刺中要害,一时语塞,抗辩道:“本里正,是县令直接任命的!关你何事?我问你,你来此地何事?”
“你来此地何事?”
文锦第一次与官阶如此之低的官员打交道,简直比寻常百姓还新鲜,见里正对自己的职业颇为自豪,觉得兴致勃勃,索性逗着玩。
“有人说你私会民妇,我特意带人过来查证。” 里正级别虽低,也念过几天私塾。
“民女被抛弃荒山野林,你为何不管?有人夜晚恐吓民女,你为何不管?” 文锦步步逼问。
里正气馁,今日被犯人审问了!
便厉声喝到:“她身患麻风病,按例,应被沉入潭底,是本里正救下她的,你究竟是何人,不要命了吗?敢与麻风病人同居!”
文锦听里正之言,还算一个有良知的人,便不再为难,仰头,傲然道:“我是慕华文锦,大朔奋威将军,官居三品,贵国皇子慕华若离的朋友!我的事,你管不了,赶紧禀报并州刺使!”
转身,走向女人,微笑道:“我要走了。”
女人眼中噙泪,却笑道:“我知道,今日为你沐浴。”
“放心,我走后,没人再难为你!” 文锦拭去她眼角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