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猜得不错,荆州桓玄是何等样人?他隐忍图谋几十年,志在天下,又怎么能和这些蜀中的普通将领一样目光短浅得只能看到自己的脚尖?
蜀中比邻荆州,如果胡人入蜀,对荆州来说的确是唇亡齿寒。
自从晋室南渡以来,胡人一直不断的威胁江南,只不过因为有北府军和荆州强兵这两支军队,一东一西拒守长江,使胡人始终不能南下。肥水一战,苻秦也正是因此覆亡。
姚秦随后兴起,有了前车之鉴,所以姚秦也改变了对南方晋室的态度。
有长江天堑,决不能轻易强攻。不过胡人绝不会打消南侵的念头,不能鲸吞,那就改为蚕食。
所以这些年姚秦的策略已经不像符坚当年一样,聚兵强攻过江,而是一点一点蚕食晋朝在江北的土地,如今,又打算将手伸入蜀中。
自从当年桓温开始,桓阀就开始同胡人打交道,姚秦的这点战略想法桓玄当然明白得一清二楚,只不过虽然知道,可江北诸地被胡人蚕食他也多有无力。不过他知道,蜀中可绝不能再被胡人给占了。
胡人占据江北,可是想要过江,只要凭江拒守,胡人就不能轻易过江,可如果胡人攻占蜀中的话局势就不同了:蜀中地势易守难攻,虽然与荆州比邻,可是长江上游地势险要,胡人如果占据蜀中地势,沿江顺流而下,绝难抵挡。
可反过来,如果胡人先占据了蜀中然后桓阀再要打入,那就远远不是想得这么容易了。
所以不是为了民族大义,不是为了天下百姓,只是为他自己,桓玄也是绝不会容许胡人侵入蜀中。其实这一次不论益州刺史是不是派人前来,他也一样会发兵相救。
只不过桓玄深有城府,他纵使是为了他自己而发兵,那也不会白白发兵,他是想通过这次发兵进而能够控制蜀中。所以蜀中痛失六郡的时候,他也依然稳坐如山。他就是在等,等蜀中方面请他入蜀,这样他控制蜀中也就名正言顺——我可没想来,是你们请我来的。
早在发兵之前,张弛去益州刺史府上赴宴的那次,就曾与益州刺史商议妥当,为今之计要想打败胡人,只能请荆州桓玄援兵。这种事情益州刺史当然会抢着去做——桓阀两代雄踞荆州,找桓玄做靠山,他当然是求之不得。
现在益州刺史代表成都王请桓玄入蜀,双方当然一拍即合,桓玄当即就派桓恒入蜀,另一方面派桓谦发兵十万抵抗胡人。
桓玄是东晋名将大司马南郡宣武公桓温之子,5岁时就袭爵南郡公,当然不用他亲自出征,他只需要安坐荆州下令即可。
桓温的弟弟,叫做桓冲,也就是桓玄的叔父,而桓冲的第二子叫做桓谦。此时桓谦就是受命桓玄,领兵十万前去抗胡之人。
桓谦为人谨慎,用兵也素以小心著称,此时他手中只有十万兵马,虽然都是精兵,可他也绝不会去和胡人数十万的虎狼之师硬撼,此时他骑在马上,问跟在他身边的一名和尚,说道:“大师可有妙策,助我军旗开得胜?”
那名和尚慈眉善目,也有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笑着避实就虚:“兵者凶器,乃是杀人之道,出家人讲求普渡众生,将军怎么反问我们出家人杀人之道。”
见和尚不答,桓谦也跟着笑着说道:“我只知大师是慧远大师的弟子,如今看来果然不愧高僧之名,不敢请教大师名讳?”
那名和尚笑着说道:“贫僧道生。”
“大师的法名,可是慧远大师所起?”
道生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贫僧初随竺法汰出家,改姓竺,也就是近些年才来庐山向慧远大师求学,不过道生的这个名字,却是贫僧自己取的。”
“哦?”桓谦跟着问道:“不知大师的法名何解?”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道生答道:“贫僧年轻之时,一心想要普渡世人,成佛作祖,可却没料到屡屡碰壁,直到年岁渐长,贫僧才终于明白了,在这世间有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道生继续解释说道:“为僧也与做人是相同的道理,切不可好高骛远,一些基础根本之事尚且没有做好,又怎么能刚一出家就成佛作祖?然而当根本之事做好,大道至理自然显现而出。这也正是贫僧道生之名的由来,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好一句本立而道生,”桓谦赞道:“不过大师所说得这一句本出自论语,想不到大师竟然也对儒家经典了如指掌。”
魏晋名士都读《老》《庄》,儒教没落,不过尽管如此,依然有很多人研读《论语》。
道生笑道:“儒、释、道三教本来同源,互为佐证,这些儒家道家经典,贫僧自然也略有涉猎。”
说略有涉猎,只不过是道生的谦虚之辞,这个时代的高僧,任何一个都可以说是学术上的大师,因为佛经如果直译,往往晦涩难懂,所以再讲解佛经之时,高僧们为了让人能听得懂,往往借用儒家和道家经典进行解释,借用的最多的当然还是玄学,不过儒家经典也必不可少,这也正是南传佛教与其他佛教分支的差异较大的原因之一。
“大师果然博学。”桓谦笑道。
道生笑着说道:“将军过誉了,其实贫僧虽然读过几本书,也不过是为了更方便的弘扬佛法罢了。”
道生这样的人,在佛教人中当然以他为楷模,不过像桓谦这样的世族子弟就多有不解了:“人生不过百年,大师又何必如此劳心劳力,若不及时取乐,岂非浪费了这百年光阴?”
“佛说人身难得,佛法难闻,中国难生,净土难信。既然得了这一世人身,当然要要好好利用这一世人身,勤研佛法,在贫僧看来,及时取乐才是虚度了百年光阴。”
“大师说得在理,”桓谦虽然如此说,不过却未必是如此想,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又何必非要与一名和尚争辩?于是转而问道:“大师所言‘人身难得’又是何意?”
“佛说,”道生笑着举起了例子:“在冰冷的茫茫大海之中,有一只盲龟。这只乌龟虽然寿命比宇宙还要漫长,但它的双眼却瞎了。每经过一百年,这只盲龟才有机会浮出广袤的海面一次。而在大海中,还飘荡着一段浮木,浮木的中间挖有如乌龟的脑袋一样大小的圆孔。远自亘古洪荒而来,载浮载沉。”
“每一百年才浮出一次水面的盲龟,它尖尖的头如果能恰巧顶再浮木上小小的圆孔中,只要得到如此千载一时、一时千载的机缘,乌龟便能获得人身,重见光明。”
“可在茫茫无际、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中,浮木究竟在哪里呢?”
“终于,乌龟好不容易又等到了某一个一百年,浮出了水面时,头顶终于触到了浮木。盲龟欣喜若狂,拚命地朝浮木游去,头顶奋力一顶,希望能嵌入浮木的洞孔。可乌龟是盲的啊,怎么能够找得到浮木上的圆孔?突然一阵巨浪打来,将浮木卷走,多少个一百年的机缘就如此的轻逝。”
“盲龟又跌到深邃的海底,潮来潮去,这只盲龟绵绵无期的究竟经历了多少个一百年?这就是佛祖说的盲龟值木的故事。”道生对桓谦笑着说道:“你我现在获得的这一次人身,比这只盲龟值木的几率还要低,又怎么能不善加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