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李雪鳞推行纸币前心里不打鼓,那是在吹牛。虽然中国在世界上最早发明了纸币,但是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文明,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元明两朝滥发纸币引起的通货膨胀,对于一般人来说可能还未必知道,李雪鳞好歹还是认认真真读过货币银行学的。
原本李雪鳞也只是打算吃一下螃蟹看看,反正渤海国一穷二白,大不了味道不对再吐出来。毕竟对于现在的渤海国来说,与其担心通货膨胀,货币供应量严重不足才是个大问题。如果一切都要真金白银来付账,政府投资根本无从谈起,也没法贷款给民间扶持工商业。老百姓手里没钱,小农经济就只能在郡王殿下的白日梦里向商品经济过度。
没想到半年见成效,试验田的效果好得出奇,好到多疑的李雪鳞甚至考虑了朝廷介入其中打货币战的可能。
“如果朝廷想玩死我,还是有点办法的。比如像炒股一样——股票的概念我以后再说——中央政府先调动国库白银大量购买渤海纸币,等币值稳定后,再把买来的纸币一口气套现获利。到时候整个渤海国除了一把把花纸头,市面上流通的商品都被一扫而光,经济体系彻底完蛋。那样的话,我这郡王就真的是给朝廷做老黄牛,几年拼杀都打白工了。”
——刚把这层顾虑向两位总理大臣一说,李雪鳞就立刻明白自己是多虑了。李衍和胡涛听了他解释货币战之后的反应直到现在还历历在目。当时前晋王李衍,也就是现在的越国公,瞪大了眼睛,却目光发散脸色铁青,想要找椅子坐下,竟然脚步踉跄,差点跌倒在地。而代国公胡涛则呼吸急促,脸色煞白紧咬着牙关,饶是死死撑着桌子,手中茶水已全泼在了地上。虽然表现不同,但是两个人的神情却来源于同一种心理——
恐惧。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恐惧。
李衍和胡涛都是这个时代顶了尖的人物,虽然不可能像李雪鳞那样凭空有超前几百上千年的理念,但是被指明了方向之后,却也不难融会贯通。
他们俩不约而同想到的是,如果白银能够对纸币发动战争,那么只要有大量黄金、或者信誉足够良好的纸币,是不是也能让银价坐上过山车?要知道,在南边的大夏,整个经济体系可都是建立在白花花的银子上的。而凭借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手段,要想在短短几年里聚敛大笔财富做投机,也未必是天方夜谭。
河蟹社会里,比的是谁钳子大,这在经济领域同样适用。谁的储备更充足、体系更健康,谁就能做通吃岛主。尤其是在这十三世纪,还没有破产保护一说。
两位公爵很自然地又想深一层——如果李雪鳞将来用这法子对付大夏,造成的破坏会如何呢?稍微推想一下就知道,那简直是灾难性的,比百八十万军队可怕太多太多了。军队的肆虐,不过也就是主要城市遭殃。而一旦郡王殿下想对名义上的顶头上司发动货币战,后果将是把大夏朝的经济连根拔起。
把这些知识作为常识对待的李雪鳞很难体会两位公爵的心情。其实要类比的话,郡王殿下的一番话,就好似勃列日涅夫给兴高采烈打胜仗的成吉思汗看百万吨当量氢爆视频,然后告诉他,这玩意儿其实不算什么,我想用的话家里有好几千个备着呢,威力比这大十倍的都有。
自此之后,两位公爵在郡王殿下面前就像脱胎换骨般,丝毫没有了之前的架子,遇上丁点大弄不明白的,也会不耻下问,一问到底。如果李雪鳞的解释没能让他们听懂,那就会被两人拉着袖子,非要交待清楚不可。今天没说明白的,两位公爵会很用心地记在本子上,第二天追着他接着问,直到刨根究底。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面对一个破坏力堪比兆吨级核武库的头脑,疏忽大意就是犯罪。郡王殿下转个念头就有可能破坏整个帝国的经济体系,他要是有意动点坏脑筋那还得了!李衍和胡涛虽然在李雪鳞这儿做官,但是他们真正效忠的仍然是夏帝国,是中原文明。而且从这件事开始,他们俩一直在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要想维护身后的夏帝国,闷头在朝廷里做事是肯定没出路了,只有跟在这个渤海王身边,牢牢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抛开知识储备只论智商,其实李雪鳞和两位公爵还是有些差距的。虽说隐隐猜中了一些,但他一直都没有彻底弄明白,为什么这两人态度变化如此之大。不过总理大臣卖力治国总是好事。再说李雪鳞在这片土地上说一不二,就算正副总理联手发难,他也有的是办法处理。
乔装成中尉军官,在辽州城里体察了一整天民情的李雪鳞,带着耶律宏和阿史那哲伦回到官邸已是天黑了。商业区的嘈杂喧嚣在这儿已经听不大到,只看得到西南两方的夜空被灯火照得透亮。和繁华热闹的CBD一对比,似乎辽州城真成了个现代社会的大都市,从不同的地方看去会有不同的面孔。和官邸毗邻的是诸多政府部门,以及大块大块草坪。沉沉夜色中,烧油的路灯已经点了起来,却不及各部门办公楼的灯火通明。路上不时有抱着一大堆文件的官员匆匆走过,或是送公务员回宿舍区的马车在石板路上粼粼而行。或许辽州城的商业区还比不上大夏中京,但是这儿行政区的紧张和效率却算得上是目前的世界第一,让人想象不到这座城市在一年多前几乎是片废墟。
辽州城在苏合入侵时几乎被拆成白地,等李雪鳞入驻之后就彻底拆成了白地——白地才好改造嘛。
郡王殿下亲自进行了城市规划,一声令下,十万奴工、十万劳工热火朝天干了小半年,一座没有城墙,却有齐全上下水系统和公共设施,功能区划分明确、道路宽阔绿化优良的新辽州城拔地而起。这座城市的建设也是渤海国的第一个大型政府投资项目。在郡王殿下的亲自关怀下,各级经手官员都成了廉政楷模,拨款实实在在落进了劳工们的口袋里,进行了一次财富再分配。
以郡王官邸为中心的行政区位于城市东侧。李雪鳞不喜欢“王府”的叫法,也不喜欢王府的铺张。画了张草图,一座有着两千多平米中庭、二十多间房的两层回廊式建筑就这么造起来了。要说难看,和真正的王府比起来确实有点土。但好处就是安保方便。不大的窗户、直上直下的墙壁,外围还有一万多平米的草坪,对于防范侵入有很好的效果。何况一天十多个小时忙下来,回家就是睡觉,李雪鳞自问也没福去享受什么豪华装修。
有郡王官邸做楷模,政府部门的办公楼也只能实用为主,铺张是想都别想,连装饰都不敢弄得太精细。郡王殿下可是时不时要来串门视察的。他那双眼睛毒得很,要是弄个什么斗拱藻井还画上花,一旦被他看见,第二天就会有内务部的人来请喝茶。
于是辽州城中“做官如坐牢”的情境传到朝中之后,成为官吏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只不过那些幸灾乐祸的人没想到的是,过不了几年,他们也有幸得到新任皇帝陛下的关照,入驻各处新造的办公楼。当然,雕梁画栋是没有了、水榭荷塘也没有了、更没有什么黄花梨的桌椅紫檀木的屏风。简洁的办公室里只有大堆大堆文牍,以及时常来串个门、查个账、突击临检的内务部和审计署官员。
“夫君,你回来啦。”
“嗯,乖。来,亲一口……看家辛苦你了。今天家里没什么事吧?”
“哪儿有你辛苦啊,夫君。”郡王官邸里年仅15岁的女主人,原本是舞姬的红叶,踮起脚,挽着李雪鳞脖子送上回家之吻。
她笑着接过准丈夫的军装,挂在玄关边,又拿来三双拖鞋让他们换上,“今天家里一切都好,不过二位大人又来拜访了,刚到没多久。”
李雪鳞解衣扣的手停在半空,苦笑道:“他们又来了?天哪,也太爱岗敬业了,这还是不是我住的官邸?唉,你吩咐厨房加个菜吧,另外把客房也收拾一下。这个时候来找我,弄到二更天那是没得跑。乖红叶,今晚又要委屈你和小家伙们先睡了……我有多久没抱过你了?”
“夫君,讨厌啦。”少女脸上飞过一朵红霞,粉拳轻轻落在郡王殿下胸前,被李雪鳞一把抓住,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两个小家伙呢?”
“今天上午跟着亲卫练武,下午将你布置的习题做完,就去各处玩了。现在应该在胡将军家,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唉,什么时候能制订劳动法,让我带头享受标准八小时工作制就好了。也好有时间陪陪你,教她们功课。”
“夫君做的是大事。再说现在虽忙,比起半年前已是好很多了。想那时候,我们俩一个月都见不着几次面。”
“嗯嗯,我明白。所以后来不是好好‘补偿’过你了?”
“夫君,讨厌啦……”
耶律宏与阿史那哲伦脱下外套,换上拖鞋后,径直走到饭厅里去帮忙布置。作为和郡王殿下住在一起的食客,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个结义大哥在男女关系上的开放。像刚才的调笑,李雪鳞每天回家几乎都会上演一遍。
胡家三兄弟在李雪鳞这儿大会师之后,胡涛倒不好意思提认养红叶的事了——原本他是朝中重臣,这么做还算是和李雪鳞利益交换。现在可就成顺杆子往上爬了。
好在郡王殿下成长的那个年代,圣人之言早就被批倒批臭过一回了,他对于红叶的出身倒是不大在乎。不过想要将这位温婉可人的小情人扶正,却遭到了几位高官的一致反对——册封王妃可不仅仅关系到郡王殿下的床第问题,更是一个重大政治合作项目,是拉拢强援的好机会。再说了,册封是要政审直系亲属的。要是把红叶的身份报给朝廷,非被人笑掉大牙不可。
私生活被干涉,连找老婆都没自由,这让李雪鳞很不爽。但他没工夫像嘉靖那样折腾大礼仪事件,再说作为一个政治家,确实需要将个人利益往后放一放。于是在他提议下,双方各退一步,郡王不再提册封王妃的事,官员们也默认了红叶女主人的身份,来拜访时照着王妃的规格行礼。
李雪鳞这种重实惠胜于面子的做法,逐渐影响到了各级官员,尤其是两位总理大臣,更是打定主意要放下身段,非把郡王殿下肚子里的货色都扒拉出来,好好见光曝晒一番。
“你们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事来?”李雪鳞摆了摆手,让两位公爵不必行礼,“是不是人口迁移上有了麻烦?要么是为了明天接见两国使节?”
越国公李衍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着问道:“王爷,今日在城中巡视一番,可有什么新的见闻?”
“嗯,确实有些事,挺有意思,但也让我有点在意。”
“哦?敢问是何事让王爷挂怀?”
“是金融方面的,关于我们现行的货币体系。和我当时想的有些不一样,普通公民似乎有着另一种看法。今天中午,我和耶律宏他们在一家面馆里……”李雪鳞将店主说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唔……”两个老臣听了之后,觉得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件好事啊,那郡王殿下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胡涛沉吟片刻,不耻下问道:
“王爷适才所说,似乎并无不妥之处。市井中的百姓虽没什么学问,却能识大体,有良心,明白王爷的一番好意,这是上位者的福气啊。”
“我说的不是民心……他们能这么记我的情,我当然高兴。我刚才说了,是他们对于货币体系的看法让我很在意。”
“恳请王爷赐教。”
“二位总理,你们知道我国是采用什么样的本位币?”
“本位?……本位……本位……哦,对了,对了!在这儿——”李衍总算在笔记本上翻到了这一条,眯着眼念道,“我们的本位币是……白银。嗯,当初还是你说的,我们实行的是银本位制度。”
“是啊。银本位……胡总理,你记不记得我当时还说过,有纸币本位制?”
胡涛将脑袋凑过去,和李衍挤在一起看那本笔记:“唔……纸币本位……我看看,‘是以纸币和银行存款作为流通货币,不需要贵金属准备金’……还有,‘纸币本位又称为信用本位’……?”
胡涛念完这段,抬起头看着李雪鳞,不知道郡王殿下又有什么新的概念要抛出来。
“是啊,纸币本位是建立在信用的基础上——政府和法律的信用。所以我现在算是彻底弄明白了,为什么在准备金严重不足的前提下,我们的纸币居然能正常流通,基本没有出现通货膨胀的情况,也没有造成挤兑风潮。”李雪鳞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百元大钞放在面前。掺入了亚麻纤维的蓝色厚纸上,正面是至圣先师孔夫子的画像,背面是新辽州城的规划效果图。
李雪鳞看着那张纸币,像是看着什么从未见过,也难以理解的东西:“你们能想象吗,我们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跳过了银本位,进入了信用本位……事实上,真要说信用,我们无论是行政和司法都差着很大一口气,但事情居然就成了!而成功的原因,又是那么匪夷所思。”
“王爷,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呢?”
“其实你们刚才已经说到原因了。”李雪鳞望向窗外,那眼神仿佛是第一次看到新辽州城的夜景,“那个原因,我之前曾考虑过,但是总觉得荒诞不经,和有着冷冰冰运作规则的金融系统毫不相干。但是今天我想明白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我们误打正着的成功。
“良心。二位总理,是良心。人民对我们要求太低了,哪怕政府做得远远不够好,他们仍然认可了我们。正是因为他们的良心,我们居然越过了信用本位的门槛,在没有足够准备金的情况下,这张写着‘100元’的纸可以当做两钱银子用。你们自然知道国库里的白银储备——仅仅八万两,只够印4000万元纸币。而我们在过去半年里发行的货币总量是——”郡王看着李衍。
“……3亿8000万元。”
李雪鳞沉默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着双手。透过不甚平整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远处商业街的灯火,繁华而健康,一点都感觉不出有通货膨胀的迹象。
想明白了原因,李雪鳞知道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一方面,十三世纪的老百姓们用朴素的良心论,让他的纸币和白银划上等号,提前进入信用本位时代。另一方面,中国人传统的高储蓄率又帮了大忙,使流通中的货币与商品基本维持着平衡,没有出现灾难性的通货膨胀,也就不会有更加灾难性的挤兑风潮。
而这就意味着,他李雪鳞其实是用一张张银行存款单,换取了国家里人民的劳动价值。这其中可是蕴含了好几个不等号,政府得到的劳动力远远超过存单实际价值。幸好这个年代还不会有马克思出现,否则郡王殿下就是最最典型的万恶资本家,通过金融手段直接剥削全体国民。如果再出现个罗伯斯庇尔,那李雪鳞肯定逃不掉断头台上的一刀。如果红朝太祖和伊里奇同学也来凑热闹,那他不但会被锤子党理论结合实际杀头抄家,更会进入中小学教科书,作为反面典型代代相传。
当然,这些从人民身上榨取的劳动价值倒也没落入个人腰包。城市建设、遍及全国的定期邮路、军队的维持、还有文教支出,支撑起这一项项庞大预算的,正是通过发行纸币套现的国民生产力。
而这些被剥削的国民们,居然还在用良心维持着这个金融体系的存在。一旦认识到这个现状,对于同样讲良心的人来说,比挨两记耳光更难受。
李雪鳞不算很有良心的人,所以他感觉像是被自己抽了一记耳光。
但是就政治家的立场而言,郡王殿下不但要接受这个现实,还必须尽一切可能利用它。
李雪鳞深吸几口气,眼神又变得深不可测。他转过身,双手抱在胸前,嘴角挑起一个介于得意和恶作剧之间的弧度:
“二位总理,我在想,既然我们已经是信用本位了,那么可以做一些与众不同的事——相信我,那对于国家的建设将会很有帮助。比如说,应该认真考虑一下发行国债的可能性。只有我们闷声发大财未免寂寞了些,也该让朝廷里的那些大人们沾沾光,你们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