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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战约

金兀术埋首看着手上斥候送来的急报,露出深思的神色。

他看得如此入神,以至于愤怒得涨红了脸的完颜雍,推着辛弃疾踏尽营帐来,他也竟似是毫无所觉。

自从自己的“铁浮屠”战队,被这个监军观察使漏夜偷袭,以致一夜之间分崩离析之后,他就从来不敢有丝毫小瞧了这个自己从来未曾听说过的监军将军。

然而在这等形势下,宋军犹自分兵数万,奔赴舒洲,这实在不像是一名知兵善战的将军,所应当做出来的举动。

更何况宋军在此同时,竟尔又在颖水边开始营建浮桥。

金人以马为生,骑在马上之时自是足以纵横天下,但却生平最不善水战,是以那个监军观察使最应当做的事情,本应是拆毁桥梁,好趁自己这方搭建浮桥渡江之际,半途而击,而今他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实在大有古怪。

如果不是诱敌之计,唯一的解释,便是这条命令不是那名监军将军所下,但却又是那位监军将军所无法拒绝的。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他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抬起眼来,看着正自全神打量着他的那个剑一般的少年:“方才你为什么不出手?”

“哦?”自入营帐以来,神识便自牢牢交锁于金兀术身上的辛弃疾,也不由得面容微动,周身气劲一松。

金兀术望着辛弃疾,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你左脚刀伤长及尺半,却是深不盈寸,本帅帐下的军士,恐怕还没有谁能砍劈出如此细致的伤痕来?”

“锵”地一声,完颜雍几乎在同一时间内拔刀出鞘,遥遥指向辛弃疾,全身劲气凝聚,整个营帐的空气,似乎都在那刹那间冷咧了起来。

他虽然未能如金兀术般一眼看穿辛弃疾的伤势,但却近乎直觉地感觉到,这个剑一般的少年是一个让他感到极不舒服的存在。

他有足够的信心,只要金兀术一声令下,心神已然牢牢锁住眼前这名少年的自己,在此消彼长之下,能够毫无障碍地将这名潜在的大敌斩于刀下。

身为女真族年轻一代第一高手,他从不曾怀疑自己手上的实力 。

金兀术却是哑然失笑:“乌禄,收起你的刀吧。猎人的刀从来不是用来对着已经收起了獠牙的野兽的。”

他站起身来,没有理会一脸愕然的完颜雍,却是对辛弃疾便如闲聊一般苦笑道:“我们女真人是天生的猎人,只是乌禄他们这一代人懂事以来,见得更多的是行军打仗,倒是把那份老祖宗传下来的本事,丢了不少。”

辛弃疾望着这位在大宋百姓口耳相传中,简直就是三头六臂血口獠牙的大魔头,那张微微笑着的脸,却是第一次生出了莫测高深的念头。

家人、战友……眼前这位金兀术的身上,实在背负着太多太多的血债。

所以他也才会在进帐门之后的那一段时间里,不自觉地便杀意大盛。

但眼下金兀术的反应,却委实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了。

他再算不准这个金兀术的心里,到底在打什么样的主意。

自那夜见识过皇帝大帅的手段之后,他对于皇帝大帅的计划从未曾生出过半分怀疑。

然而此时却连他也不由得有了一丝隐隐的担忧。

金兀术将辛弃疾的反应尽收眼底,淡淡笑道:“方才你至少有两次很好的出手机会,但你却反而刻意收敛了身上的杀意。”

“你故意混入金营,不是想刺杀本帅,却又是想干此什么?”

…… ……

已然升任入内内待省都知的张远,使用他这个身份所应有的客气而又淡漠的态度,督责了前来求见的舒州知府跟与圣驾几乎同时抵达此地的随军转运使,落力办好接运周邻各州县输运来军粮的事情,便自扯了几句不咸不淡的闲话,打发了他们离开。

舒州城只是个小地方,眼下这当今天子官家的临时行在,也只不过是一座大一点的园子,毕竟此次天子亲征,是亲临前线,为兴兵革之事,与平日里巡狩四方不同,是以特诏一切从简,也未曾令舒州特别做怎么样的准备。

只是要邻近诸路军粮调运往舒州的命令,却是天子官家未离京前就曾开口问过的,是以张远一到舒州城,便马上找来了舒州知府与随军转运使,特地过问了一下这件事情。

身居宫中数十载,对于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他的心中早已有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拿捏分寸,若非如此,恐怕他很难活到今时今日。

他自环列堂前的刀戟森然的卫士中穿过,躬着身,屏息静气地进入了大堂。

堂上黄纱帘幔漫垂至地,让人看不清帘幔后的情景。

张远却根本没有抬头,径自跪了下来,向原本理当坐在那边的天子官家恭恭敬敬地行完大礼,然后开始朗声报告起了方才的事务:“舒州知府黄继迁、随军转运副使王伯谦,晨来恭请天子官家圣安,舒州府内……”

其实以他所处的地位,早已明白那黄纱帘幔下,天子官家根本未曾坐镇其间,然而他却仍旧行礼跪叩如仪,从来没有过半分懈怠。

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当今的天子官家从一开始便根本未曾随大队行动的内待,一路以来,在他的安排下,更是让所有人都觉得天子官家的饮食起居一切如常。

甚至连他自己,都根本已经让自己从内心深处完全相信,天子官家本来便一直在这大队这中,自己一路以来确实一直随伺在天子官家的左右。

若说这仅仅是出于对天子官家的忠心,毋宁说这是因为自己内心深处对于天子官家那份无可遏抑的恐惧。

这些日子来,秦桧、秦喜,也曾无数次透过各种渠道,向自己探询宫内的消息,然而无论眼前摆着再丰富的钱货,他也再不敢有分毫的动心。

因为他根本忘不了那个雷雨交加的日子,忘不了那个原本阴险孱弱的天子官家,骤然间变得尤如神魔附体般威猛如天时,那一双犀利得可以洞穿人肺腑的眼睛。

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这双眼睛!

绝对没有!

是以他虽然知道战争凶险,但一路行来,却没有丝毫担心的感觉。

只是今天与舒州知府与随军转运使的一番谈话,却俨然已然让他嗅到了些许金戈铁马的气息。

眼见已经临近宋金交锋的前线,这位天子官家却依旧不见踪迹。

他自小入宫,所有关于外界的见闻,只来自于口耳相传,而对管理事情的经验,也仅仅局限于宫中那些勾心斗角的领悟。

女真人的铁骑,凶恶有如恶魔,纵使天子官家再行勇猛,也决不能掉以轻心。

而关于屯粮舒州所需操办的具体事宜,自己却只能板着脸吓唬吓唬那舒州知府与随军转运使,心下实则却是一窍不通,全无把握。

皇帝官家若是再不出现,自己还真有点不知道下一步应当怎么办了。

可是……

他心下微微一叹,说完了所应该奏报的话,依例行下了礼去:“不知圣驾欲往何处行止,臣请陛下圣裁!”

一阵毫无意外的短暂沉默之后,他抬起了头来,正欲起身,忽然耳边却听到一个淡淡的声音:“朕知道了!”

张远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正迎上天子官家那熟悉的眼神。

黄纱帘幔不知何时,已被卷起,赵匡胤嘴角挂着一丝笑,便尤如一直坐在龙座之上,自始至终,从来都未曾离开过一般。

他望着台下的张远,淡淡开口说道:“你去,把舒州知府与随军转运使给朕叫来。”

…… ……

辛弃疾迎着金兀术那鹰隻一般犀利的眼神,长吸了口气,开口说道:“我是来下战书的!”

“战书?”金兀术的眼中露饶有兴味的神色。

“是”,辛弃疾微微一笑:“顺昌城下,辽远开阔,正宜你们女真骑兵马战冲决,宋将军在顺昌城中,备好了刀枪热血,迎候尔等之来。”

他望着脸上平静得甚至没有任何波澜的金兀术,微微皱眉,接着开口道:“我们宋监军,甚至准备为尔等修好浮桥,让尔等安然渡河!叫尔等女真蛮夷好好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军人,什么是真正的大宋儿男!”

“哼”,已然还刀入鞘的完颜雍不由得又是怒意上涌:“早就被我们大金铁骑吓破了胆的宋人,居然也好意思跟我们下战书,就让……”

“吓破了胆?”辛弃疾微带戏谑地打断了完颜雍的话:“完颜将军经过方才那一幕,难道还不明白到底被吓破了胆的是哪一方?”

“你……”完颜雍涨红了脸,却是一时无言与对。

方才他带辛弃疾入营晋见金兀术的路上,辛弃疾忽尔吹了一场尖厉的口哨。

就在那哨声响起的刹那,居然就有不少人被吓得跳将出来,乱吼乱叫,掀起了一场不小的混乱。

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他真的不明白,自这个一向心狠手辣的四王叔,为什么就是不肯把这个少年杀掉祭旗,以振士气。

一念及此,他一时几乎想拔出刀来,就这么生生剁掉眼前这个少年,尤如砍断自己心中的恶魔。

“乌禄,闭嘴!”金兀术那略带责备的严厉语气,让完颜雍怒意全消,低下了头去。

金兀术看着完颜雍的反应,嘴角也不由得挂起了一丝无奈。

完颜雍能在女真皇室千万少年中脱颖而出,成为公认的第一高手,心智修为,本来也是绝对的坚韧刚毅。

然而他对着辛弃疾的时候,却是如此地容易冲动发怒。

这只有一个理由。

就是恐惧!

他的勃然大怒,他的豪言壮语,只不过是在掩饰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女真骑兵那最精锐的一万五千“铁浮屠”先锋军,被区区五十名宋兵屠杀殆尽的事实,已然在哪怕是完颜雍这般出类拔萃的女真少年心中,都留下了恐惧的阴影。

这些日子来,逃散的“铁浮屠”士兵纷纷奔回营来,这些人中竟有大半精神失常,每日哪怕在睡梦中都被吓醒,是以这个消息早已在营寨中传播了开来。

除非自己一早便将这些军士斩杀于营门之外,这样的结果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可是他却偏偏不杀!

因为这是大宋那个监军将军向他递出的第一招!

他不但要接,而且要接得漂亮。

宋监军……

如果你真的以为这样就可以吓得退女真铁骑的脚步,如果你真的以为这样就能蒙蔽住本帅的眼睛,那你未免也太过小瞧了布库哩雍顺的子孙!

他抬眼,看着辛弃疾那挑衅的眼神,轻轻笑了:“你难道真的以为仅凭这一场前锋接阵,就可以影响到我们女真铁骑的士气军心?!”

辛弃疾哑然失笑:“大帅一世英雄,难道也闭着眼不看正视摆在眼前的事实么?”

“哈哈哈,眼前……”

金兀术放声大笑,自信的笑声传遍整个营寨。

“五天,只要五天!”

金兀术望着辛弃疾:“五天之后,我会让你自己告诉我,究竟胜利会属于哪一方!”

…… ……

“怎么?难道黄卿家还有什么问题吗?”赵匡胤的目光如电,凝在伺立在台下的舒州知府黄继迁身上。

黄继纤微微皱眉,却是抗声说道:“金人大军南下,声势浩大,舒州城防薄弱,难堪冲击,微臣一袭贱躯死不足惜,唯陛下身寄万乘之尊,实不宜亲身犯险,故臣冒死恳请陛下,回銮黄州之地,国家养兵千日,奋勇杀敌,此正其时,陛下亲身来自此处,前线军士已然欢呼雀跃,士气大振,实不宜再涉险冒进啊,陛下!”

他跪下了身来,脸上写满了毅然决然的神色,心里却是忐忑万分。

他是两榜出身的进士,年少时亦曾满腔热血,一心报国,但沉浮下僚十余载,这股子志向早已经消磨殆尽了。

两年多前他不得已拼尽了家财走了秦喜的路子,才被放了这一任知府,却终究因为贿赂不丰,而被放在了这濒临前线的舒州。

若不是看着舒州前有顺昌据守,当时又是宋金和议将成,而自己已然投入了全部家产,他还真不敢到这个兵危战险之处来当地方官。

方才他接获顺昌方向分军两万移防舒州城的消息,他还以为只是前来护卫天子官家圣驾。

然而眼下天子官家的命令,却终于让他明白分明不是这么一回事。

修葺城防,屯粮舒州,挖掘地道,甚至还下令自己要马上开始将城中丁户百姓尽速迁往后方,这明明白白,就是要将舒州城当成宋金交战的主战场。

女真人此来,有数十万之众,这小小舒州,孤城一座,城墙狭小,与那顺昌根本不能同日而言,到时金人大军一至,仅凭那区区两万人,又能抵抗得了多少天?

最要命的是,天子官家圣驾正在舒州城,若是圣驾有失,自己这个小小的舒州知府,只怕死得要比城破殉国,更加惨酷一百倍,让自己连半分逃跑的念头都不敢生出来。

他默待半晌,却没有听到天子官家的回应,一咬牙,又自说道:“况且,舒州城内共有一万余户人家,若是强要在短短数日内迁走,势必扰民甚巨,微臣以为……”

他边说边抬起头,却正撞上赵匡胤那神光明澈的眼神,一时只觉得心里内外所有的事情都被看穿了一般,周身一寒,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赵匡胤看着黄继迁的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黄卿家,朕意已决,无须多言。此次城中百姓迁往后方事宜,由你全权负责,你不但要在女真兵马到来之前,办好城中百姓迁移的事,也要与护送百姓的兵马一起前往黄州,与黄州知府接洽安置事宜!”

黄继迁愣愣地呆了一会,这才明白了掩不住神色中的喜悦之色,却是连忙重重地叩下了头去:“陛下身寄万乘之尊,尚自以身犯险,微臣身为舒州城守,又岂能……”

“朕的话还没说完”,赵匡胤再不奈看他表演,口气中透出了一股寒意:“你身为舒州知府,除了守城军士之外,必须是最后一个退出舒州城的人,你明白了么?”

…… ……

赵匡胤望着急急告退的黄继迁,那再顾不上风度仪态,三步并两步奔行而去的身影,想起自己点捡舒州资料时翻阅过的这位黄知府历年来的对答劄子,那种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不由得轻轻一叹。

总有些时候,总有些变化,是不由自主的。

在一个泥沙俱下的大环境下,能持得住节气的,永远只能是极少数人。

上好德,则民用正;上好邪,则民用佞。

千古以还,不外如是!

所以他原本就没有为难这位黄继迁黄知府的意思。

他相信为了自己的性命,这位黄知府这几天里,必然会不眠不休,夜以继日,务求早日将城中所有百姓,迁出舒州城。

这种放弃了某些原则的人办起事来,往往却会比那些真君子来得更为迅捷有效。

时间应该还是够的。

他负手,望着庭院中一片公孙树的叶子,缓缓落下,嘴角露出一丝淡笑。

至少,那群女真人要发起进攻,也要等到他们自己先从恐惧的阴影中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