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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杨先生

又是一个夏天,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嵩山上还没有迎来今天的第一批游客。远山如黛,翠树杂花,嵩山背阴面的羊肠小路上,一个灰色的影子快速地飘过。这是一条已经废弃了的路,除了本地上了年纪的老药农偶尔走走之外,连少林寺的和尚们都已经渐渐遗忘了。

灰影的速度极快,明明刚刚还在这座山包上,转眼就消失在了壑底,如果不是有心人或者眼神极好的人,根本就发现不了。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灰影出现在了少林寺的后墙边。

朝阳升起,照在他红扑扑的脸上,赫然是个相貌朴实的少年。少年身上穿着灰色的僧衣,一头长发用长带束在脑后,此情此境,如果是在古代,那么眼前这个人就是一个少年侠客了,来此地说不定就是来少林拜山挑战的。

少年一闪身,看不见什么动作,人已经到了少林寺墙内。在寺内大院的一角,热气蒸腾米香四溢,正是少林寺的素膳房。说是素膳房,其实并不大,由于国家提倡文物保护,所以嵩山少林寺里原来的各个房院和带破坏性的东西都被收缴了,只开辟了一点小角落来供日常僧侣活动,比如山下的别院。

少年提鼻子深吸了一口气,满意地朝厨房走去。一条深紫色厚毛的大狗忽然从厨房里窜出来,两只锋利的前爪一下子搭在了少年的肩上。

“阿福,又到厨房来捣乱了?”这说话少年正是七年前跟随老和尚上山的聂如龙。

阿福口里呜呜连声,使劲地往聂如龙身上蹭。自打从神秘的铜人堂出来之后,怪人师傅就再也没有传授过聂如龙什么东西了。据师傅说,功夫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就不是简单地指点能够有效果的了,需要自身来慢慢体悟。所以尽管聂如龙每天照旧来送饭,照旧练功,可是怪人师傅却已经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整日面对着墙壁发呆,不言不语。

在这个阶段慧海禅师则对聂如龙显得非常关心,除了每天必念的经书之外,没事还经常拉着他聊天。有山下来的善人和禅道高人来拜山时,禅师也叫聂如龙在一边陪侍。久而久之,聂如龙对一些参禅论道的机锋也熟知了许多,偶尔也能清谈几句。

聂如龙今天照常给最后一重院子里的怪人师傅送早饭,出来的时候看见山门外停了一辆小车,他知道,这是杨先生又来了。杨先生是什么人他不知道,不过自从聂如龙来到山上就经常见到杨先生来寺里串门。先生的气派自不必说,前后始终是四个年轻的随员,一色的短平头,举手投足干净利落,显见着不是平常人。

杨先生五十上下年纪,一张黑红的脸膛看起来非常和蔼,这样的肤色经常让聂如龙想起自己去世的父亲。杨先生每次来都和寺里上上下下的人打招呼,亲密得象一家人一样。而寺里众人对他也非常有好感,不光是因为他赞助了一笔钱让寺里翻修了僧舍,更是因为他的为人和气度。

聂如龙见小车旁边只有两个随员,就知道杨先生估计又在和慧海师傅下棋了。杨先生棋瘾很大,每次来除了照例要去最后一重院子看看怪人师傅之外,还要和慧海禅师打打机锋,下上两盘棋,用他的话说就是如果不把这几件事做完,心里总是觉得缺点什么似的。杨先生和怪人师傅的关系聂如龙不知道,可是隐隐感觉内里肯定不同寻常,不然怎么会每年两次雷打不动地上山来看望他呢?

聂如龙左右无事,信步朝慧海禅师的禅堂走去。刚一到门口,果然,两边一左一右两个平头的年轻人突然冒出来,钉子一样扎在那里,也不说话,就那样拦住了聂如龙的去路。

“小曹,是小聂吧?让他进来吧!”杨先生斯文的语声从禅堂里传来。旁边一个平头没应声,不过身子微侧,让过了一条路让聂如龙走了进去。

茶香飘来,慧海禅师和杨先生正杀得兴起。与一般人不同,他们下的不是围棋,是象棋。杨先生只爱象棋,而且下起棋来充满了杀伐之气,招招狠辣,步步攻心,与他本身表现出来的斯文很不相称,所以常常被慧海禅师取笑表里不一,称他为杨武举。而杨先生则毫不在意,似乎对这个称呼还很高兴。

聂如龙默默地走到近前,见二人的杯子都要空了,忙起身端起茶壶续了续水。杨先生看来正在上风,满面红光笑着对聂如龙说:“小聂呀,呵呵,好长时间不见,可是越来越挺拔了!就是不知道你的棋艺是不是也一样提高呢?”

聂如龙心里暗笑,这个杨先生,有一次碰巧慧海禅师不在山上,他棋瘾上来了非要抓着方丈下棋,可方丈除了念经理佛之外又只会围棋,和尚们更不会,所以只得抓了聂如龙来救场。这一救场不要紧,聂如龙年纪小不懂得礼让,双方激烈互攻之后,居然一连三盘将杨先生杀得片甲不留,让杨先生大失面子。可是从那以后,杨先生就对聂如龙另眼相看了,凡是慧海禅师不在的时候就抓他来下棋,还一口一个小聂叫着,显得分外的亲热。

杨先生屡败屡战,而且每次都非逼着聂如龙使出十分的实力来,不然就要大大地生气。开玩笑,聂如龙心想,就算杨先生再练几年也甭想赢了,自己的老爸在世的时候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聂将军!耳濡目染之下聂如龙的棋艺再差还能差到哪去?所以聂如龙渐渐地开始不露痕迹地让着杨先生,开始杨先生赢了还大呼过瘾,可是一来二去以杨先生的精明哪能看不出来?索然无味之后便再也不找他下了,只是偶尔口头上还是要占占便宜。

“先生棋艺大进,可喜可贺呀!”聂如龙小心地恭维了一句。

“哈哈,小聂,你这恭维人的水平虽然不怎么高明,可是这次我就勉强受了。”杨先生爽朗地大笑,“你看看,你师傅这次兵败如山倒,就等着我杨武举直捣黄龙了!哈哈!”

怪不得杨先生今天如此高兴,原来是要赢了禅师了!聂如龙小心地看向棋盘,可不,慧海禅师双士被破,象眼被红兵所填,而仅余的两个小卒子又不能回援。红兵则填了象眼又占中宫,形势已经无可挽回。

“杨武举果然名不虚传,气血刚勇武力非凡,老衲甘拜下风。”慧海禅师微微一笑,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哈哈,大师不妨直言,咱杨武举为了成功不计代价,虽然杀了敌人可也把自己身家拼得七七八八了。伤敌一万自损八千,不过呢,在我看来这代价还是值得的!”杨先生一改往日的斯文含蓄,笑得很欢畅。

“杨施主须记得,至刚则易断,至阳则易损的道理。”慧海禅师慢条斯理地道。

“行了行了,今天赢了棋,不和你抬杠。”杨先生转头和聂如龙搭话:“小聂,今年有十六岁了吧?我说老和尚,该让这孩子出去上学了,老是在这尺寸之地,岂不是……”说罢,还偷偷给了慧海禅师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尺寸之地,焉知不出贤达之人?红尘浊世,在老衲看来不过是过眼云烟。拼得一时之气换得一时之快,却伤及自身,终究于事无补,杨施主以为如何?”慧海禅师好象没有见到他的举动一般,居然借题发挥。

“贤达?呵呵,古人云贤达皆隐士,方外有高人,照我看来不外如是。在大师眼里红尘自然是云烟,可是我等凡夫却看不穿。至于拼得一时之快,敢问大师,若不拼得这一时,又何来时机谋得下一时、下一世?”杨先生语声铿锵,置地有声。“古来隐士皆为己,却无贤达为人人。大师想是出世高人,自然不懂得在世之人的想法。可是当年大师不是也先入世再出世的么?入世出世,又何必强求他人呢?”

聂如龙久侍慧海禅师,经常听些机锋言语,所以见到二人争辩,也不说话,只是站在一边默默地听着。慧海禅师默然无语,端起茶杯笑道:“呵呵,杨施主今日气血上涌,似乎火气颇大,不如去素膳房尝一尝敝寺的手艺,不知意下如何?”

素膳房的苦瓜片、清水豆腐好象真的降了杨先生的火气,席间的气氛又恢复了融洽。聂如龙和七师兄法禅来来回回端着素斋,杨先生则和慧海禅师以及方丈聊着家常。只是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在聂如龙和七师兄法禅身上转悠。上次的德川武术团来访,刚好杨先生也在,就从那次看到法禅和聂如龙不凡的身手之后,杨先生的眼睛就总是在这两个人身上打转。大师兄法信身手也是不错,可是那是未来方丈的不二之选,没盼头!

眼看着太阳快要落山了,杨先生起身要回去了。行至山门,杨先生回身冲着慧海禅师道:“两军对敌,困局死守不如伺机强攻。残阳如血,曾是喷薄旭日;一时之举,许是万世之缘。是也?非也?”说罢头也不回,轿车卷起漫天的尘土消失在了众人视野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