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几人没有多做停留,直接驱车向庄子驶去。
庄子在太平村边上,旁边毗邻的是三清村,共有良田二百亩,佃农四十五户,当初买这个庄子,最重要的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林家一朝富贵,以仁善闻名,自然不会忘记乡亲父老,不是么?
而且,林父当初受冤,也是因为这个庄子上的佃户,如今做儿女的买下庄子,也是一种别样的了结。
天色渐渐暗了,到了庄子已经是掌灯时分,秦三娘早就提前到了,找了人收拾好屋子,虽然囡囡嘱咐过不要惊扰旁人,可还是有不少人或是听到动静或是得到消息,因是第一次东家来这,摸不清脾性,也不敢多做打扰,只先选出两个人来拜见。
囡囡进了庄子,就看见秦三娘和一个中年人,一位老者站在院中,不及说话,就倒头拜下:
“林家庄佃户夏槐(张大牛)见过小姐,二少爷,小小姐!”
旁边秦三娘见了,忙解释道:“小姐,庄上得了消息,先派了两个人来拜见,明儿个就全来向小姐问好。”
小桓得了囡囡示意,赶紧上前扶起两位,“夏伯伯,张大叔,两位请起吧,咱家没那么多规矩。”
夏槐与张大牛对视一眼,才就势起身,说是来拜见,其实不过是佃户们拿不准新东家是个什么样的,才让两人来试探一番,此时见三少爷亲自来扶,言语尊敬,都微微松了口气,也不敢拿乔,连连道“不敢,不敢”,这才抬起头看看东家的脸,心下又是一愣,早知道林家是大小姐掌事,可是这小姐也未免太过年轻了些——年轻就难免骄躁,于人情世故上定要少些练达,以后有什么事也实在难办,就是这位谦逊的二少爷,也是一脸的书生气,小小姐更是稚龄,这样一家子,做个富贵闲人也就罢了,哪有心思去管一个庄子?
屋里都点了灯,萤黄的灯光透过纸窗,将院子照的亮堂堂的,囡囡顺眼打量,这庄子建的大气的很,当头一间堂屋,门有近两尺宽,两边各一间偏厦,却没见内院,想必是在堂屋后侧,倒是符合北方的习性,四四方方,端正妥帖。
因为灯火通明,夏槐与张大牛的神色便一览无余,庄户人家大多直爽,不善于隐藏情绪,囡囡看的分明,也不去计较,只笑着寒暄道:
“夜深了,两位何苦还跑这一趟?三娘,还不快请两位进屋。”
夏槐连忙推辞,他已年过五十,人情世故自然明白的很,今日只是过来打个照面,新官上任三把火,总要看看新东家是什么样的才好应对,这也是表示尊敬之意,若再进去叨扰,那就有点不知进退了,当下只推辞道:
“小姐折煞老朽了,车马劳顿,老朽的儿媳妇已经准备好了饭菜,还请小姐不要嫌弃,不敢再多打扰,就此告辞了。”
张大牛在旁一言不发,只看夏槐动作,囡囡看在眼里,心里明白,这夏槐在佃户中恐怕颇有声望,看他进退举止不卑不亢,说话并不似普通农户,只是脸上明显的劳苦之色,穿的也破旧,后背深深的驮着,日子恐怕不太好过,也笑盈盈道:
“我们初来乍到,对庄中事物还不熟悉,明日夏伯伯得了空,千万来指点一下。”又吩咐宜春去准备几色糕点给了二位,秦三娘亲自送出门外。
进了屋子,一股暖气袭面而来,家具摆设并不奢华,当头一张长条桌案,上面供奉着一尊神像,一双大脚,双目有神,左手捧着五谷,右手持简,上书“姬真人”,前面一座香炉,三柱檀香飘着袅袅青烟,案下才是一张茶桌,两边放着椅子,左边一个小屋,里面搭了一个矮炕,地上一张饭桌,靠窗处还有一床矮榻。
秦三娘笑眯眯的随着囡囡进了小屋,在坑上铺了两床褥子,请囡囡坐下,又将然然也抱上了上去,见小桓找了个椅子就坐下了,才开口道:
“小姐可是奇怪那供奉的神仙?”
“你先别说,让我猜猜,必是保佑风调雨顺的吧?”囡囡坐在炕上,一股温热之气传了上来,虽是四月,北方的天气也已经回暖,到了晚上还是有点凉气。
“那是谷神,尊名后稷,为生养之神,崇祀植物谷子,传说是第一个会种稷和麦的大神,寻常人家并不讲究这个,只是北方的庄子大多要在正堂供奉的,尤其是春秋两季,必要日日香火不断才好。”
对这些古代的神话故事,囡囡一向很感兴趣,顿时听的来了兴味,只让秦三娘再多讲几个,小桓和然然也觉得有意思,也催促着三娘快讲,三娘遂拣了几个有意思的,说给三位主子听,直到宜春进来才被打断,只见宜春娇嗔道:
“秦婶子也真是,都什么时辰了,净顾着哄小姐高兴,我说怎么没人来传饭,这菜都快凉了。”
这话虽说的直,却不软不硬,既没有扰了众人的兴致,也没有拂了秦三娘的面子,囡囡暗道马婶子果然调教的好,这次把她留在了林府,也是信重之意,但愿她能看的明白,自己也多了条臂膀,遂笑道:
“三娘,若不是宜春,咱们可都要饿着肚子了,快叫人端上来吧,这里不用留人伺候,你们也都去吃吧。”
秦三娘忙告了罪,跟宜春宜夏摆好了碗筷,上了饭菜,才自去用饭。
晚饭后,囡囡又独留了小桓一番交待,才各自睡去不提。
乡下的空气极好,清晨薄薄的一层雾笼罩在田野乡村间,远远望去更像是一幅山水画,带着恬然和幽静。
然然毕竟小孩子,贪睡些,囡囡也没叫她,只带着小桓到农田边走了一遭。
运府原来势大,二百亩地俱是连在一起的,土壤黑黝黝的,肥料下的足,所以庄稼长势极好,地垄都是整整齐齐的,大多数种的都是苞谷,少有粟米,虽然时辰还早,已经有人在地里忙活开了,按说这样的沃土,佃户决不至于填不饱肚子,可是一路看来,下田的人都是瘦瘦弱弱的,面带菜色,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运府之前盘剥太过的缘故,这样劳役乡民,无异于杀鸡取卵,实在得不偿失,只是为何这些人仍愿意佃运府的地呢?
这时代的佃户,说白了就是长期雇佣工,主家将地给佃户开垦种植,佃户每年上缴一部分粮食,这样主家没有耗费人力,却每年得了出产,而佃户多是买不起田地的,租种别家的地,也得了活下去的口粮。
一般情况下,主家提供农具,得四分出产,而农户得六分,可以说是各取所需,遇到灾年荒年,主家要适当的少收些粮食,让佃户能熬的过去,只是因为契约一般都是十到二十年的,这样的长期雇佣关系也慢慢变了质,因为主家控制着佃农的收成,上缴的多少完全是凭主家一句话,所以佃户几乎成了奴仆下人,不敢违抗主家的命令。
当然也有些佃户纠集众人,反抗主家的,一般主家怕闹大了没人肯来佃地,少不得要妥协一下,只是农民只要有一口饭吃,就不愿意惹事生非,再者运府势大,在黄龙县这一亩三分地上,是没人敢冒大不韪的,这些佃户如此,大约也是因为如此吧。
何况当初林父之所以下了冤狱,也是为这些佃户出头的缘故,堂堂秀才都只有如此下场,前车之鉴,后人也不敢冒犯。
心中有了谱,囡囡带着小桓回到屋中,刚用过早饭,书香就来报夏槐到了,囡囡让人撤下了饭菜,带着小桓来到正堂,囡囡仍旧坐在主位,小桓跟着坐在旁边,夏槐赶紧行了礼,口中道:
“小姐,二少爷!”
囡囡寒暄道:“夏伯伯请坐吧,无须多礼。”
宜春上了茶就退下去了,小姐在议事的时候一般不允许有人在旁边的。
夏槐端起茶抿了一口,眯了眯眼,仿佛在品尝舌尖的味道,方放下茶盏,动作毫不生涩,囡囡见了,方笑道:
“夏伯伯好气度。”
夏槐有些窘迫,掩饰一笑,“小姐称呼老朽名字即可。这些不过是从前养成的习惯,让小姐见笑了。”
囡囡也不追根究底,这世上,谁没有过去呢。
“庄上的事,还请夏伯伯不吝赐教,小桓是林家长子,也需要多多历练,就劳烦夏伯伯了。”
夏槐这才知道庄上的事竟是要教给二少爷,眼中惊讶,小姐虽然年幼,但颇有男儿之风,二少爷小小年纪就这般管教了。也不罗嗦,将知道的庄中之事一一讲述。
囡囡听着,越发觉得运府的可恶来。
运府订的契约是二十年,开始时田中出产是四六分,但并不提供农具,这些佃户见土地肥沃,咬咬牙便应了,谁知一到交粮的时候,才发现上了当——明明是一担粮食,到了运府的秤上就少了半成,若有异议,便威胁佃户不再租地,家中刚刚有些出产,哪能就不租了呢?少不得要补上这半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