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庙李涛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儿子长得尖嘴猴腮,这当老子的倒是生得天庭饱满地阔方圆。
临近黄昏,这会正是驴庄生意火爆的时分,如今门口熙攘着看热闹的百姓,里头倒没几人叫单子落食。
李涛是骑着高头大马来的,他身后拖着长长的人龙,那些汉子各个都是腰膀子扎实,凶神恶煞的狠角色。
待到开路的小厮朝天亮嗓,周围熙攘的人群识相的分开条岔路,李涛一勒马缰威风而行,穿过人群,到了驴庄正门,他傻眼了。
不光他这个当老大的傻眼了,身后排长龙的地痞流氓同时也傻眼了。
就见驴庄正门口,一字排开十八人,低着脑袋跪倒在地,那摸样,如果在用绳子把手脚给绑了,活生生就像菜市场挨宰砍头的囚犯。
如果说眼前十八人李涛不认识,这可以理解为下马威,身为夫子庙混混头子的李涛见惯这种场面大可一笑而过。
可惜啊,这十八人都是李涛手底下的人,各个面熟的紧,这驴庄摆的那不叫下马威,而是更够劲道的杀威棒,杀的是他李涛的威,打的是他李涛的脸面。
“混账,他娘的,全给老子起来。”
从后腰抄起马鞭,八尺高的李涛就像尊怒目金刚,冲上去对准一个跪倒在地的手下,朝脸面儿就是一鞭。
那人挨了记打脸鞭,又苦又怨,李涛见他脚下屹然不动,怒不可遏又是一脚踹出,当众把那人打的喷血,倒在地上彻底起不了身。
“你,你还有你,全给老子起来,他娘的,你们不要脸,老子还要脸了。”马鞭横指,李涛震天狂吼。
十七人跪倒在地,眼巴巴的瞅着自己老大,身子却不敢动弹半分,依旧跪在原地。
长吸了口气,李涛脸色铁青的可怕,他不知道是谁给自己手下施了迷魂法,让十七个汉子不敢有丝毫逾越。这会儿功夫,从驴庄里头出来个穿员外袍的郎官,他跛着腿,双眉竖立,十七个跪倒在地的人见到他跟见到阎王老子似的惊恐颤着身子,此人正是马三放。
轻蔑的瞧了眼李涛,马三放朝地上跪着的十七人高调子喊道“都起来吧,让条路给你们老大进来。”
十七人仿若初闻天籁,急不可待爬起身,敬畏的分成两排,把眼脸扭成歪瓜的李涛晾在一旁。
仿佛很满意那群人的态度,马三放背负着双手,鼻孔朝天,斜眼打量着喘粗气的李涛,扬言顿挫道“赎人的银钱,带来了吗?”
从李涛身后窜出一人,手拿大棒跳出身来怒道“老子带你娘!”
这人生的孔武有力,比马三放高一脑袋,穿着敞胸的花襟袄子,瞪圆了豹眼,看起来有着几分煞气。
他叫山袍,李涛手底下四大打将之一,跟之前被青蛇儿弄死的徐青一文一武配合的相得益彰。
马三放被抹了脸面,这事他经历的太多了,丝丝嗜血的寒光从他眼眸中划过。山袍瓮声瓮气又道“死瘸子,老子来问你,你混的是哪条道,跟的是哪路买卖人?”
驴庄二楼,叶毛蹲在窗口瞧着底下热闹,他对面坐的洋子正烧着甜酒给他解馋。
听到下面人的折腾,叶毛眯眼含笑道“瘸子,死瘸子,这二愣子太够味了,他娘的,这都多少年月了,听到老马以前这名号,啧啧,真他娘的怀念啊。”
洋子入寨不过个把月倒也听过马三放凶名,他瞧了眼下头没有任何表情的马三放,小心翼翼道“叶哥,马哥被人揭疮疤会不会杀人啊,这儿是城里不比马寨,上回九哥杀了人,老虎哥回头没少走动,之后更是下了死命令的啊。”
取了小杯热腾腾的米酒汲了口,叶毛满足的躺在椅子上道“放心,老马敢杀人,但是心中有分寸,咱哥的话,试问寨子里除了他自个坏规矩,谁敢忤逆?”
洋子抿了下嘴唇,眼珠儿呼溜溜的转了个圈,假装不相信道“马哥那名头,一身狠气是靠死人尸体堆砌来的,这人冲了魂,有时候...”
“行啊小子,怎么着,咱打个赌?”
“嘿嘿,小的不敢跟您打赌,陪叶哥玩玩就成。”洋子笑着又倒了杯酒给叶毛添上。
这会儿门口,马三放冷眼盯着无所畏惧的山袍,他那气势就像滔天的洪水翻打着巨浪,冲击着大坝酝酿着破堤一击。
山袍长着一身肌肉,明显就是个二愣子打手的货色,他瞧马三放脸上毫无表情,这摸样跟他以前欺负敢怒不敢言的商贩差不多。先入为主的观念让他认为马三放不过如此,加上他顶头老大李涛又未做言语,于是....这家伙别看肌肉都快长到了脑子里,说起话来呛人的很,满口唾沫横飞,不知不觉,就连马三放到了他身边都毫无察觉。
李涛摸滚打爬好几年,总归养了点先知先觉的敏锐,他在附近瞧见马三放眼眸里闪着寒光,一股熟悉的感觉顿时弥漫上了心头。
危险,危险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奇妙,越是意识敏锐的人,越是强烈。
行走丛林的猎户,他们忽然感觉脑袋有些恍惚,往往下意识左右盼首,就能发现隐藏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马贼,布老虎刚入行那会,陈大柱为了在最短时间培养他对危险的察觉,经常让他睡觉的时候手指缝里夹根燃香。当燃香烧至尾端,反应稍微慢点就会被烫醒,而有了察觉,就像如今的布老虎,在燃香烧完那一刹,熟睡的他从心里有股针刺的痛感示警,让他千钧一发将香头弹开。
李涛对危险的察觉远远没达到布老虎那种针刺的实质感,饶是如此,多年的摸滚打爬让他内心被股阴霾萦绕。他张嘴就要示意山袍“小心!”,话没出口,马三放动了,就像洪水破堤,实质性的杀气如骇浪打的李涛脸色大变,情不自禁退后三步。而主要的攻击目标山袍,随着马三放锐利的眼神紧逼袭来,他脑袋一阵空白,感觉身子在云端中忽起忽下,等他回神过来,眼前,血一般的猩红,隐约之中,他看到了无数狰狞的恶鬼,朝他扑来。
驴庄大门,尖叫声络绎不绝,马三放单膝跪在地上,右手紧紧按在了倒地的山袍脸上。
鲜血,透过他的指缝如涓涓细流染红了地上的冰雪,李涛呆在附近,他,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集结人手杀了马三放替山袍报仇?他不敢,他跟马三放仅仅只有五步距离,他有种感觉,自己撂下话的那刻,生死就掌握在那那个瘸子手里。
于是,李涛做了他人生最明智的一个决定,他,他呆了,不,准确来说应该是置身事外,像个陌生人般杵在那里。
“杀,杀人啦。”
人群中也不知道谁叫喊了声,顿时驴庄周围引发了不小的骚动。
马三放默默的站起身,就好像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掏出白色的丝绢细致的擦着手中血渍。
地上的山袍双眼惊恐的瞪圆,他身子如煮熟的虾子蜷缩着慢慢抽搐,马三放有些诧异的看了他眼。戾气,暴虐的戾气从他身上爆发,激的周围看热闹的百姓纷纷闭嘴,如惊弓之鸟敬畏站在原地。
朝前迈了一步,马三放狠狠一脚踩在山袍左腿上,咔嚓一声,清脆的骨裂像把刻刀重重在周围人,心上剐了一下。
山袍没有嚎叫,他依旧瞪圆了眼好像死了般在那张嘴哈气,随着马三放又一脚踏断他右腿,在场有些人终于忍不住弯腰呕吐了起来。
冷哼一声,马三放瞧着毫无表情的李涛喊道“老子不想他死了,留着口气,你自己看着办吧。”
点点头,李涛眼中没有任何怜悯,他身后的小弟虽然心中有口气堵的慌,奈何马三放威慑,很快的两个人便把气若游丝的山袍给抬走了。
“那啥,嗯,钱带来了吗?”马三放再一次用轻蔑的口气问着。
这回李涛没有任何情绪,微微颌首,马三放嘴角扬了扬,转过身,跛着腿,慢悠悠的进了驴庄。
二楼,洋子敬佩的朝叶毛竖起大拇指,给他倒了杯酒,又继续问道“叶哥,你说马哥这身狠气是咋练成的了?还有,还有,叶哥,咱更想求你件事,咱也想多长几个胆子,嘿嘿...”
满含深意的瞧了眼兴致勃勃的洋子,叶毛抿了口酒道“洋子,这赌,可是你输了啊。”
重重的点头,洋子郑重道“叶哥,咱愿赌服输,您说,您看上啥,咱立马逃出来给你。”
手指轻叩桌面,叶毛笑道“老子就要你的人了,回头我会跟大轮子说声,以后你就调到我手底下当个把手吧。”
“谢,谢谢叶哥,我,洋子以后一定为叶哥,还有老虎哥做牛做马,上刀山下火海!”
.......
门外,李涛长呼了口气,跟身后小弟打了个眼色,抬腿进了驴庄。
来到大厅,满目的狼藉被收拾的差不多了,桌椅全部翻新,整整齐齐码好,李涛扫了眼大堂,在楼道靠墙那桌看到了自斟自饮的布老虎。
“在下李涛,夫子庙的把头,早年跟横岭七山的把头都打过照面,这位小哥面生的紧,不知道是观风口哪路的掌旗?”李涛昂首来到布老虎面前抱拳亮嗓。
他已经肯定,眼前这位年岁不长的“小哥”一定是城外七家马贼观风口的人。而且,瞧这架势,布老虎的身份还不低,李涛不是马贼圈子里的人,只知道里面一些大概的规矩。
马贼里面最大的自然就是当家的,其次就是把手,之后就是掌旗。
一般进寨混个七八年,劳苦功高,只要你没缺胳膊少腿,寨子里就有你一席之地。之后论资排辈看能力,你能打,你敢拼,周围有人挺你,跟你同鼻孔出气,你就可以当上把手。
当然有人会问,咱大老虎入观风口不过五年,从小厮干起,到掌旗在到把手,最后做成当家的,这是不是有点坏规矩?还有就是大黑天,他跟布老虎同时进寨,只是两三年的功夫手底下能带人,寨子里说的上话,这是不是也有点不合情理?
这不一样!
观风口的人能打,这是众所周知。
经历了熊岭围剿射口寨,雷豹养贼,讲的是贵精不贵多。
是故,在张大彪反叛过后,观风口元气大伤,雷豹受此打击急于培养自己的嫡系心腹来镇压底下老人,于是就刻意培养了布老虎跟大黑天两头狼崽子。
那时候是观风口最困难的时候,满寨子能打能拼的汉子不过百余。布老虎跟大黑天自然容易上位,之后龙争虎斗胜者为王,布老虎取了当家的座位不过是小半月的功夫,这也不怪李涛的无知,只能说他对城外马贼的势力研究还不够通透,目光太过狭隘。
此时大堂里空荡荡只有布老虎跟李涛,两人一站一立,这谈判讲究的是掌握主动,无论虚还是实李涛都输了半筹。他不敢妄动,见布老虎静静做那喝酒,决定来个投石问路,从怀里掏出一叠宝钞按在桌子上笑道“小哥儿,咱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今儿犬子多有得罪,不知道这场子是你的口食,老哥哥在这先向你陪个不是,这一千两的宝钞,嗯,算作夫子庙对观风口的一点敬意。”
李涛顺势坐在了布老虎对边,嘴角轻扬,布老虎给他拿了个瓷杯倒满滚烫的米酒,李涛“受宠若惊”的接过,也不顾烫舌头满饮。布老虎赞许的点点头,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这李涛有点意思。
朝楼梯方向扣了个响指,李涛有些诧异了起来,布老虎这会儿放下手中酒杯闭目养神。
楼梯蹬蹬作响,急促的脚步声,下来三人。
这三人一个是李涛之子李财,他头上绑着绷带神情跟斗败的公鸡般低着脑袋。后头是个陌生脸,嘴角还有白沫未干,二楼的卫泊眼冒火的瞪着他,因为就是这小子装死,这才让李财借机生事。
最后头的是马贼朗子,他下来就站在布老虎身后背负双手如铁塔般屹立。
布老虎待他们站定,睁眼忽然说道“你李涛守着夫子庙,那块地头不错,左右商贾通货,算是个繁华地带,养养人手,威风八面足矣。今儿你叫人来砸驴庄的场子,这事我本不想管,偏偏你儿子不识好歹,伤了我姐,打了我恩人。这事...”
顿了顿,布老虎又道“其实这事,老子占着理,吃亏的却是你们,咱想想,咱毕竟不是一个圈子的人,咱也不能欺负你,成,这事就不做追究了。”
李涛听这话心里长舒了口气,没等他有所表示,布老虎用手指轻叩桌面,继续道“可是你偏不该万不该找人玩装死闹事的下三滥手段,咱道上混的,柿子捡软的捏无可厚非,可是咱做人得有良心。卫家驴庄这些年正正当当赚了点钱没忘百姓,修桥铺路也算是个积善之家,你踩河过界我不想管,也懒得管,但咱的地头你给老子上眼药,怎么着,高驴子给你三分颜色,还真以为自己灿烂的可以开染坊啦?”
布老虎声音越说越历,李涛听的如恶鬼缠身,后背的亵衣都被冷汗打湿。
就在这当口他才知道了布老虎的身份,敢摸着良心谈仗义的马贼城外能有几人?
唯观风口布老虎是也!
李涛知道自己栽跟头了,栽的头破血流,撞的惨不忍睹。
七家马贼,观风口以狠以打著称,成群的狮子不可怕,独狼才恐怖!观风口马贼聚集在一起是群狼,一群嗷嗷叫的野狼,惹毛了,看看咱县老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警戒,不想死,碰见观风口你给老子掂量点,这就是李涛对布老虎说话的总结!
犹豫着从怀里又掏出厚厚一摞宝钞按在桌子上,李涛也不说话,他知道布老虎的意思,想必布老虎也认识到了他的诚意。
果然,朗子读懂了布老虎的沉默,狠狠推了把面前的李财,这小子锒铛了几步差点摔倒,险之又险直起身板就要破口大骂。好在李涛起身一巴掌给他抽了个结实,转身拂袖道“走!”。
等李涛他们悉数退去,大堂里空荡荡只剩下布老虎跟朗子。
这会儿功夫楼梯又传来蹬蹬的脚步声,驴庄总管东叔驼着背来到布老虎面前作势下拜却被他双手托住。
站在楼梯道上的卫泊紧紧咬着嘴唇,他拽紧了双拳,良久,仿佛做了个重大的决定,快步来到布老虎膝前跪下,在所有人诧异的眼神下高声道“布老大,求你收我为徒!”
“收你为徒?”布老虎有些纳闷道。
抬起头,卫泊俊朗的脸上充满坚毅,铿锵有力道“不错,我知道我比布老大年长,不过学无先后达者为先,论气魄,论胆勇,布老大无不胜我卫泊千里,卫泊今遭发誓,只要布老大收我为徒,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卫泊,卫泊当,当不落布老大威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