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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不得于飞(上)

“误几回,天际识归舟……”琴谱扉页上题着一行潇洒从容的字迹,力透纸背。

冷凤仪从行箧里取出这琴谱,在油灯下轻轻摩挲:拂去星点尘灰,期待它在暗夜里的熠熠生辉。她到哪儿都带着这张琴谱,如是,五年了。

焚香,净手,摆琴,端坐。玉指细细摸索过琴板上状如梅花的断纹,挑弦侧耳,空弦之音的震荡中,仿佛听得到岁月的流转。这是一张极名贵的古琴,也跟随了她五年了。不知道是谁赠给了她的兄长冷英华,又流转到了她的手上。兄长从没告诉她,她也曾笑:哪个不知趣的粗人,竟把如此一张良琴送给一个不懂琴的江湖人。幸好,她懂,让这琴又有了知音。

一夜琴音,追随着缠绵的檀香,在驿馆里徐徐浸染开。良琴,知音,还有一本满含情愫的琴谱,夫复何求?

闭眼,纯净深邃的蓝天,童话一样烂漫的阳光,把江水也映得碧蓝碧蓝。铿然有力似钟鼓的琴声引得她一步步往更明亮的天空而去。石亭里,四方琴客聚拢来,或把盏,或静听。名琴若干,错落地摆放。琴桌前,一紫衣公子正挥袖拂弦。焦躁急促的短音交织之下,仿佛推演着一场激烈的交锋,听得人呼吸也随之绷紧,半刻不得翕张。绷紧的弦随时都会挣断似的震颤不已。

十步之外默默摇头微叹。琴客突然抬头,吃惊地与她对视,手下一紧,弦果真断了。在座之人无不扼腕叹息,一片唏嘘。“失礼,诸位。”年轻的琴客起身致歉,苦笑不止。

绝没想到这声微叹居然入了他的耳。红着脸,在他诧异的注视下,终于忍不住插话:“悲愤躁急过甚,琴中戈矛之音交横。如此琴曲,实为不祥。何况,琴弦都快紧成弓弦了,能不断么?广陵散虽激越,也不至把琴音作了金石钟鼓之用。”

“姑娘亦是懂琴之人……”对视,他的双目盈着醉人的柔光,“只是广陵飞雪里引刀就戮的嵇康,如何不愤激于世俗凄冷?”

“可——琴弦断了。”

众人哗然而笑:“楚掌门到底也有失手之时!”

那年轻的琴客也不生气,只微红着脸苦笑:“琴艺不精,让姑娘见笑了。”

她依稀有些明白了他的身份,打趣道:“弹琴之人,必清心脱俗,不然,实在糟蹋了琴音雅趣。不知身处江湖的楚掌门,如何让这七根细弦承载握剑之蛮力?”

“这妮子好生无礼!”有琴客打抱不平。

他却依然沉稳不怒:“看来,不弹支像样的曲子,姑娘是不肯放我过了。今日便破例,以补适才失手之过。”众人听他愿再弹一曲,尽皆叫好。冷凤仪更是不解:何以这群人如此爱他的琴声?莫非南岸人都爱奉承?

换弦试音,梁父吟的悲声立刻响绝黑石崖的上空。葬歌凄切,宛若哀鸣,又似警醒。绵长的愁绪譬如抽丝剥茧,层层推进,化作沉重的哀痛,声声叩击众人之心。

幽幽地,在遥远的云端,似有仙音和弦而唱,若有若无的厚重——不知是不是琴音在内心深处的回响激荡。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琴音本无刃,却竟真可比刀剑之力。

她恍然,他的琴音绝不甘沦为寻常之调。当众人以掌击节之时,回环的乐曲陡然迸出更强大的力量,譬如万夫开关延敌之勇,似乎整个黑石崖都在为之摇撼。她也随之鼓起了掌,恨不能成为其中的一员,与他们同悲,与他们同袍而战……

当琴音休止,楚涛已然立在一步之遥的面前,她才突然惊醒似的,一转身,飞步逃离了他温柔似水的目光。“姑娘从哪儿来?”她听到了身后的追问,却作没听见似的,跑得更快。她不敢回答,内心被强烈的恐惧所裹挟——她在干什么?她知不知道那个人在南岸掀起了多大的风浪?

为什么偏要做对手呢?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只是因为她生在冷家罢了?只是因为齐冷两家世代交好罢了?只是因为这两岸没来由的恨意罢了?挂了泪痕的脸哑然失笑。

几日后的驿馆里,侍者递来一个上了封的漆匣,漆匣里仅一琴谱:“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没有落款,送来谱子的人也不说其来源。疑惑之中摆琴弹奏,十指的震颤里,情丝纠缠,不得解脱。她懂得了这一句题诗。

猜想除了他没有人会在南岸给她送琴谱来,还是如此柔肠牵结的琴音。

猜想,他终于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可却为什么要送琴谱来呢?既然他知道,终有一天,这琴声将作敌音?但她也没有扔开这“敌音”,却默默将琴谱收起——尽管知道,不是每一场等待都能有美好的结局。

再逢之时,已是驿馆里:他来拜访英华兄长。

高拔俊美,长身而入,徐步,微揖,朗声,稳似不可动摇的山石。她不自觉地将他与南岸诸公子一一作比,再无出其右者。

他与兄长侃侃而谈,足有聊了半日,她只能默坐着听——说的内容如今再不曾记起,倒只记得兄长退席的片刻,他在沉默之余调皮地笑:“琴曲可合姑娘之意?”

不客气地回敬:“愁思缠结,不免英雄气短。”

“姑娘可知愁思因何而起?”

这一问倒是把她给僵住了,笑而摇头道:“改日,愿听楚掌门指教。”

他依然朗声而笑:“怕姑娘又该笑我断弦。”

宴席之上,她鼓琴而歌,弹奏的是他的曲。宴席过后,兄长的脸色已灰暗似铁石。“真不该带你来,凤仪。”

兄长说错了,是她自己偷偷跑上了出使南岸的航船。只因为她在北岸厌倦了——苍蝇一样不知其臭的齐大少、整日唠叨着婚事的母亲、还有左一声令又一道令的齐爷。她有这样的本事,能将与齐大少的婚事一拖再拖,甚至拖到今日,可她偏不想再困在无趣的北岸。但是她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的楚涛。

她也曾取笑过楚涛:“你若真那么厉害,那曲广陵何以断弦?”

“姑娘不是已经知道了么?弹琴之人,必清心脱俗。”楚涛狡黠一笑,又把目光闪烁去了别处。

她继续装着糊涂:“非我断弦,我又怎知?”

他只是笑着,微红着脸躲闪她的目光:“你当然知道。”

她应该知道,心乱,则弦断。

手里的琴弦也同样乱了章法。起身向驿馆深处,望着池中被风吹皱的月影,听着清风穿过回廊,倚栏静思。这风里的声音,是厅堂里与兄长的高谈阔论,是驿馆花园里的琴歌剑声,还是黑石崖山道上的纵马驰骋?抛开那些是是非非,在南岸的那段时光,依旧透着年少岁月的静美华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