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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历史之网

【今天两更,王冲即将投身这个时代,开始搏浪之旅。】

说到黄庭坚,三人的话音低沉下来,程世焕道:“当年我去宜州,与信中送黄鲁直灵柩归乡,信中日日垂泪不止,字字不离黄鲁直。黄鲁直被赶出崇宁寺,连民居都不可宿,只得寻了城门楼容身。一日正逢绵雨,他去城门楼时,见黄鲁直把脚伸出栅栏,以雨濯足,见得信中,黄鲁直笑言道:‘信中,余平生无此快也!’”

“千林风雨莺求友,万里云天雁断行,别夜不眠听鼠啮,非关春茗搅枯肠……”

王彦中深沉地吟着,再长长一叹:“这是黄鲁直送走兄长后留下的诗,信中说,也是最后一首诗。信中是至性之人,黄鲁直之殁,他已哀莫之心大于死。”

“山谷之殁,天下君子,哪个不哀?”

范奚对兄长依旧耿耿于怀,再不多谈,转而说起了前些日子去眉州办事,见到了苏符苏仲虎。苏澈两年前殁于颍川,朝廷推恩,授苏符将仕郎,将有任用。

黄庭坚都出来了,再蹦出苏澈,王冲也不怎么意外了。而苏符这个名字,王冲略觉耳熟,这熟悉感与前世无关,而是本世记忆。一边在脑子里搜索着,一边推测,大概是苏澈的儿子或者孙子?

“谈到东坡,仲虎也是泪流双颊。说曾经看过东坡被贬儋州时,写给族孙苏元老的信,东坡信里言道:‘海南连岁不熟,饮食百物艰难,及泉广海舶绝不至,药物鲊酱等皆无,厄穷至此,委命而已。老人与过子相对,如两苦行僧尔’,说到此,仲虎嚎啕大哭。未殁于天涯绝处,本是幸事,归途却归于冥冥,憾甚啊……”

范奚言语痛切,王冲已记了起来,苏符是苏轼的孙子,以前王彦中带王冲去广都“扫书”时还当面见过。

他正在揣测,或者说是期待,自己是不是又跟苏东坡有亲戚关系,却听程世焕一番话,一时呆住。

“二郎的事传得真快,连王兴甫都知道了,前日还问过我,也是憾恨不已。说二郎也算是苏氏外门子侄,颍滨先生(苏澈)还在时,知王家有这么一个神童,很是高兴,还想待二郎再长些,在学术上提携一二,没想到,两年前颍滨公殁了,现在二郎又出了事。”

王兴甫叫王密,字兴甫,是程世焕的同行。他们两家的印书坊是成就王冲读书破万卷伟业的富矿,因此印象很深。这个名字就像一个开关,点亮了王冲脑子里某处记忆空间。

王兴甫的祖父是苏轼的岳父王介,而王介的曾祖父则是王彦中的烈祖,也即六世祖【1】。王介的祖父从华阳迁到了眉州青神,这么算来,王冲是王兴甫五服之外的族侄。程世焕所谓的“苏氏外门族侄”,就是这么拐弯抹角来的。

尽管已有期待,尽管关系太远,但王冲依旧按捺不住心中那一丝雀跃,苏东坡竟然也是亲戚!

正在激动,又听王彦中闷闷道:“跟兴甫这门亲还能认得,可不敢攀附东坡先生和颍滨先生。本就离得远,再说先生提及东坡,都取其文章,不取其人。斥其恣心纵性,乃君子之害,我既是先生弟子,当附先生骥尾。”

范奚长叹:“是啊,先生曾说我等蜀人心中有贼,不是恣纵,就是散漫,须时时以肃慎二字自律……”

程世焕篷地一声拍桌道:“当年蜀洛相争,伤了天下君子元气,平白令小人得利,恨啊!”

他那粗嗓门又拉了起来:“子美你不认,我们也一样不认!”

乖乖,听这话的意思,范奚和程世焕,也跟苏东坡有亲?

程世焕所说的蜀洛相争,王冲有点印象,但已是旧事。他继续在脑子里搜索,终于找到了相关资料。果然,程世焕是苏轼之母程氏的族人,而范奚则是华阳范氏的族人,范氏与苏氏是世交,苏轼幼子苏过之妻是范镇的孙女,也能扯得上亲戚关系。

再想及眉州苏氏的姻亲满天下,包括欧阳修在内诸多名士都是亲戚,恍惚间,王冲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张大网,网间那亮晶晶的网结,就是苏轼、黄庭坚、程颐、欧阳修、范镇、王珪等等名垂青史的大人物。

正是这一个个名垂青史的人物点亮了这个时代,而父亲和程范二人,乃至自己,就是其他朴实无华的网结,绕在那些闪亮节点周围,既不太远,拐着弯就能连上,却不够近,不足以分沾荣光。

这种感觉挟着一股浸彻到心底深处的微风,裹住了王冲的心神,

“我已经陷在这张网里,本身就是这张大网的一部分……”

王冲心有所感,与黄庭坚论亲戚还算靠谱,可与三苏论亲戚,就实在太远了。以此为标准的话,三苏的亲戚怕是成千上万。

天下本就是一张大网,大宋治下亿万活生生的宋人,都是这大网上的网结。大网并不是平铺的,围成网眼的网结相距远近不一,但每一个网结都能连起来。而这张大网正沉甸甸地兜着什么东西,那股浸彻心扉的微风,正发自网中。

王冲心说,那东西,大概就是历史,压在自己身上,正在发生,而不是已经逝去的历史。

此时再反刍王彦中三人的谈论,又有了另一番感受,黄庭坚之死的悲怆,苏东坡之死的憾恨,王彦中等人对蜀洛党争的扼腕长叹,以及对当今朝政的痛心疾首,一股股地翻腾不止。这让王冲忽然感觉,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更加真切了。

王冲豁然时,就听酒碗相撞声不断,王彦中三人竟然灌起了闷酒,该是无比纠结。

王冲能体会到这种纠结,他们本就是蜀人,又与蜀党领袖有亲,却出于洛党领袖,理学宗师程颐门下,不得不跟苏东坡和黄庭坚在某种程度上划清界限。嘴上虽然坚决,心中却郁闷难解。

“瓶儿,我们也干了这一碗!”

“我不喝,待会程四叔和二舅喝醉了,还得帮他们收拾……”

屋里虎儿也闹了起来,他吃得饱饱的,又端着蜜酒灌,小小年纪,肚皮却如无底洞一般。自己开怀畅饮不算,还劝瓶儿喝,瓶儿板着小脸,很认真地拒绝了。

“蜜酒不算酒,真喝醉了,还有二哥在。”

看着宛如小大人的瓶儿,王冲爱怜地道。

瓶儿眨眨眼睛,再皱皱小脸,像是在说:“我真不想喝,不过二哥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可捧起散着蜜香的小碗时,脸上两个小酒窝无情地出卖了她。

看着弟弟妹妹的满足之色,王冲也发自内心地微笑着,他也不知道,自己那张脸上正绽着两个酒窝,让只称得上清秀的他多出一股淳淳之气。

接着笑容就僵住了,一声呼喝划破夜空,清晰无比地回荡在山坡小院里。

“党禁一日不废,一日无君子朗朗青天!举目望去,朝堂州县满是小人,到底要把这个天下祸害到什么时候!?”

一直在打马虎眼的王彦中喝醉了,成了最愤的一个,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王冲心惊胆战地出门打望四周,看是不是有外人在偷听。

这个时代,政风苛厉,妄言朝政,“诋毁”臣僚,可是大罪,打小报告升官发财之风盛行。还好这里是乡间,三家村的村民又都是淳朴之人,没谁来蹲墙角。真要被人捅去官府,以这三人的酒话,不定要被编管儋州,享受苏东坡的待遇。

不对,编管还是对官人的优待,范奚拔拔勉强够得上,换作王彦中和程世焕,挨不着砍头,也得先挨八十大杖,然后流遣到沙门岛一类的绝死之地。

夜色已深,寒气沉沉,王冲打了个寒噤,对自己之前就想着闲闲而求的心思生起疑问,这世道,真能安稳地享受自己的小富贵?

王彦中的疑问,王冲很清楚答案,大宋正一步步行向深渊。如今还只是愤懑,再过十多年,那就该痛哭流涕,乃至吐血了。

看来自己之前的想法还是太单纯了啊,真要在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上挣得荣华富贵,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必须认认真真想清楚。

深夜,三人将海棠楼送来的四斗海棠春喝得精光,挤在一张床上抵足而眠。搞定了他们,王冲再安顿瓶儿虎儿睡下,在书房里燃起油灯,看着书架上一排排线装古书,发起了呆。

厚实而宽大的桢楠木书架,黑中透红的漆色深沉凝重,仿佛时光也难以留下蚀痕。这书架实际已在王家传了八代,有近二百年历史。

若以为就这书架贵重,就是买椟还珠了,真正的传家之宝还是书架上的一本本线装书,尤以上方两排书为贵。其中一部分王何氏差点抢了去,王冲也曾质押出去,最终还是回到了书架上。

石室十二经拓本,拓自石室精舍,也就是如今成都府学里的石刻。

《周易》十卷、《尚书》十三卷、《毛诗》二十卷、《周礼》十二卷、《仪礼》十七卷、《礼记》二十卷、《春秋》二十卷、《公羊》十二卷、《谷梁》十二卷、《论语》十卷、《孝经》一卷、《尔雅》三卷,共计经、传、序一百五十卷,一百四十二万七千六百九十九字。

取下一卷《春秋》,信手翻开,不等细看,一列列文字就已浮现在脑中。

这份“遗产”真是太丰厚了……

神童所记下的东西自然已是王冲的记忆,但非常凌乱,不仅需要线索引导,还需要重新梳理。如今书在手,脑子里也同时展开了一本书。只需要下些功夫,认认真真再学一遍,这十二经的内容应该就能梳理出来,完完整整刻在脑子里,其中的学理也能领会透彻。

“那就读书吧……”

王冲低声而清晰地自语道,此时所想的读书,已非之前所想的那么轻浮随意了。

置身于历史之网,沉甸甸的真切感,让王冲生起了抗争之心,不是抗争整张网,但也不止是为自己抗争。

【1:所谓“祖宗十八代”,是有来历的。《尔雅·释亲》曰:“生己者为父母,父之父为祖,祖父之父为曾祖,曾祖之父为高祖,高祖之父为天祖,天祖之父为烈祖,烈祖之父为太祖,太祖之父为远祖,远祖之父为鼻祖”,“己”不算在十八代里,以“己”为父而下,“父之子为子,子之子为孙,孙之子为曾孙,曾孙之子为玄孙,玄孙之子为来孙,来孙之子为晜(昆)孙,孙之子为仍孙,仍孙之子为云孙,云孙之子为耳孙。”】

【2:成都石室十二经仿唐代开成十二石经,其中十经刻于孟蜀时代,《公羊》、《谷梁》刻于宋时仁宗皇祐年间,到了宣和时,又刻《孟子》,成为石室十三经,儒家十三经就此成型。四书五经只是儒家入门读物,十三经才是儒家全套经传,而首次汇集十三经的地方,正在成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