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下午,那一瞬间的惊艳,是胡燕徒这辈子从未有过的奇妙感受,让他牢记在心,而让他记得最深的一点,则是雅德维嘉递香蕉来的时候,香蕉外头还包缠着一条手绢,闻起来有一种淡淡的香,胡燕徒拿出香蕉后,也没有递还手绢,用来抹了抹脸上的汗,顺手就塞进怀里。
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作,但他就是作了,作得汗流浃背,心里狂跳,哪怕从高空往下摔几十次、敌人刀口下险险逃生,都没让他心跳得这么厉害过,可他还是这么作了。
打那天开始,一切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又或许是因为赌命修练,真的有成果,当胡燕徒在高空中再次试图以神御剑,人剑通神,脚下的风声赫然生出反应,在一个绝对会令太乙真宗所有高手跌破眼镜的情形下,雅德维嘉乱七八糟的训练法成功了,胡燕徒御剑腾空,高速飙行。
御剑升空,只是最基本的第一步,后头还有很多技巧要掌握,否则单凭脚下细细轻轻一柄剑,如何能让一个大汉腾空飞翔?更别说带人一起飞了。然而,这最基础的一步,却也是最困难的一步,这一步搞定,后头的问题也就不大了,胡燕徒把这一步走通的当天,就连连学会张开空气护盾、以剑气形成护罩防壁、凝气变化剑刃大小……等技巧,这些倒还真不难,就是基本的那一步,还踏得有些问题,胡燕徒虽然能飞,却像是骑着一匹脱缰野马,驾驭不住,在天上无法直线飞行,总是弯来绕去,之字形的闪电跑法,委实头痛,直至此刻,这问题都还没办法解决。
“老胡,作为师父,我应该要用力夸奖你一下,你很可能是史上首个学会御剑飞行的慈航弟子,太乙真宗的牛鼻子,见了你一定被吓掉下巴。”
雅德维嘉道:“但别因为有那么点小成就,便沾沾自喜了,因为事实上你根本就不行啊,别人是很难飞上天,飞上去以后就没问题了,所以你第一步困难不奇怪,可你好不容易都上去了,为啥又生出别人不会有的问题?让人知道,我脸都丢光啦。”
胡燕徒对这份抱怨无言以对,他曾私下向东方恋雪请教,想知道会否是自己愚钝惹祸,结果一如所料,知道他是如何修练御剑飞行的东方恋雪,一脸的哀戚,像是看到死人一样,更表示“你没错,那种练法,真能够练成的,基本都不能算人了,我也算见惯大场面了,可要让我去练,估计早就挂掉了”,这证明练出问题不是自己责任,是这东西本来就有大问题,练不出来是正常,练成了才叫见鬼。
不过,修练的感觉还不错,好比此刻,胡燕徒踏在风声上,整个身体一下左偏、一下右倾,重心稳不住,连带搞得双手上下乱挥,好像随时都会从剑上翻倒栽下,而脚踏剑鞘飞行的雅德维嘉,口中虽骂个不停,却从旁伸手过来,扶住胡燕徒,不让他翻身栽下去,更协助他维持重心,稳住脚下的风声……
这种受扶持的修练方式,前所未有,感觉很特别,但……并不讨厌,特别是踏足于云海之上,一望无际,顶上一轮好大的明月,脚下尘世隔绝于云外,好像什么烦人的事,一时间都不存在,胡燕徒很自然地想到自己的问题。
没了兽王刀,实力被削减了一截,这倒还没什么,但自己本来以为已经找到的发展路线,又整个泡汤,得要重新寻找,后头自己究竟该怎么办?是走符合自己个性的狂战之路?还是专心去练神掌,修练佛门绝学?得到兽王刀之前,自己一直是走后头那条,现成的神功绝学,埋头练功,循序渐进,这条路是很顺,但总觉得不太合自己性子……
(听说,从地阶开始,找出最适合自己的武路至关重要,如果路子不对,就算再好的武功也走不远……我曾以为狂战之路,才是真正适合我的路,可兽王刀已损,而东方那小子说得也不错,如果没有兽王刀就狂不起来,狂战之路真是我的路吗?但……在佛学上,我没什么慧根,也没什么慈悲可言,悟禅十几年,没悟出个屁来,这条路我也很难走啊……)
每次想到这里,胡燕徒的思虑就卡住,不晓得后头该怎么办,但瞥了一眼身旁的雅德维嘉,他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小师父,你当初……是怎么找到自己的路的?”
“路?不用找,我走过的地方就是路啊。”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的武途……对喔,你是怎么习武的?是怎么练成这一身本事的?”
胡燕徒的问题,普天之下不晓得有多少人想问,但事涉个人武学根源,素来就是禁忌中的禁忌,谁也没资格问,更不敢问,而成了雅德维嘉徒弟的胡燕徒,似乎是全天下唯一能合理提这问题的人……虽然他才刚问出口就后悔了。
“喔,这个啊……”
对于这个可能禁忌的话题,雅德维嘉全不在乎,她从不认为这有什么好忌讳的,“小时候在自己家里学了一些,有些老师来指导,可连我都打不过的人,凭什么当我师父?前前后后被我打跑十七八个,我觉得自己约略懂了点东西,但又说不清懂了什么,那时候……圣莲教里单打独斗,压得下我的人已经不多了,后来,为了我大姊的事,我杀出圣莲教……”
回首前尘,雅德维嘉不无感慨,但有更多的地方,她说到双眼放光,显是回忆到了趣事。
“有一次,我在一个茶馆听人说故事,主角是一个无敌剑侠,一出手就点点光雨,后来更立地成仙,超**的,你懂吗?他不是太乙真宗的,却练剑练到成仙了,真的好厉害,他在世的时候,就没有一个剑客能够接近他的高度……”
雅德维嘉憧憬道:“我很崇拜那样的剑侠喔,而且,他的剑法也不是靠人传授,讲那个故事的人说,他是以一个大湖的湖水为师。”
胡燕徒愣道:“这样也行?”
“为什么不行?武术的最初,就是人类模仿野兽的动作,法天地之道,没理由学野兽可以,以大湖来当师父就不行吧?”
“唔,有点道理,像小师父你这样的极端案例,都可以教人成才,相比之下,湖水教出绝世剑客,也没什么不合理了。”
“你好像对我意见很多喔?不过我才不管你怎么想咧,那时……我还记得我超兴奋的,出了茶馆之后,我就找了一处最大的湖,躲在岸边的芦苇丛里,看了七天七夜,以湖水为师。”
“那……你领悟到了什么?绝世剑法?”
“我领悟到……我被耍了。”雅德维嘉摇头道:“就光盯着湖水看,七天七夜,我饿得眼都花了,啥也没领悟出来,第七天我离开的时候,就在想……这种事情哪可能啊?作得到的根本就不是人嘛!”
“………你平常作的事情,也有一堆不是正常人类作得出来的。”
“反正,我很气恼地离开了,挑了间茶馆,叫了一堆饭菜,先吃饱再说,吃着吃着,我又听那个说故事的,讲起了同一个故事……以湖水为师,真是太帅了,我决心要作到,那时什么也不顾了,我直接就冲了出去,哪怕这种修练再不可能,我也立誓要把它变成可能。”
“………叫了一堆饭菜,边吃边听,冲了出去……然后没付钱?”
胡燕徒的呛声,呛到了痛处,雅德维嘉一下咳嗽,连带令得御剑不稳,差点就和胡燕徒一起往下摔,好不容易才稳住,怒道:“你不注意重点,尽想些旁枝末节干什么?重点是,我出去之后想了想,人家是传说中的奇侠,所以光看湖水就悟了,我一个凡人没这能耐,那就累积数量求质变,一座湖不够,我就看十座、百座、千座,还连大山大河也一起看,勤能补拙嘛……那天之后,我踏遍各地,不管是不是名山胜景,只要有山水,我就去看。”
这些话确实触动了胡燕徒,让他再一次正视到,在雅德维嘉绝代天才的光环下,仍旧有着非凡的努力,光是她为了贯彻追寻,一人一剑走遍天下山川,从南国到北地,这种令人咋舌的坚持,别说是天才,就算是一个普通人,能这样坚持下去,也必有所成就。
(……不过,所谓的天才,也许不只指天资聪颖,而就是指这种异于常人的坚持,至死不放弃,执着完成,这种人一百个里头要死九十九个,剩下的一个就成了常人眼中之天才……只是,这么一来,那就代表……只要努力、肯拼命,我也能追得上她……)
这个念头莫名出现,胡燕徒心中一动,目光斜撇向身旁的女孩,见她眉飞色舞,说着当初怎样在天地山川中,偶然捕捉到一丝大道轨迹,从那一天起,她的剑法有了本质性改变,每一剑挥出,不再虚无缥缈,也不是无可捕捉,就是越来越简单,一剑犹如天罚,清清楚楚,却无可抵挡。
“……我领悟的东西,很难用言语对你说,就像那些天啊地的,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这样,可我就是知道它们一定会这样,这样说,你懂吗?”
胡燕徒猛摇头,这种深奥东西自己要是也能懂,那自己也是变态怪物了,或许当自己也走遍天下山川,有过相同的经历与心境后,有可能领悟出来,但此时此刻……打死自己也懂不了。
“我知道你想听我的指点,可我也不晓得该怎么说,勉强要说的话,也就只有一句。”
雅德维嘉道:“并不是你选择适合自己的武功,然后走出你的武道,而是你决定你要走怎样的武道,当道在眼前,最适合你的武功自然会出现……这些,可能要花你很长的时间去领悟,但有一天你明白了,一切也就只是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