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站在宣室殿的一角,看着殿中人来人往。
巨大的地图悬挂在墙壁上。
一个个代表吴王军队东西的小旗子星罗密布,列于棋盘上。
现在,已经是吴王刘濞渡河后的第三天。
让人大跌眼界的是,在渡河之后,吴军进展极快,到今天,最新的军报显示,吴军已经到了梁国要塞,同时也是进出中原的战略要地棘壁城之下。
梁王刘武求救的信使,带着棘壁城求援的血书,来到了长安。
刘彻很轻松的就在地图上找到了棘壁的位置,大抵是在后世的河南境内,位于黄河南面的战略要地,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在棘壁的上方,就是睢阳。
通过地图,很清楚的就能看到,假如棘壁失守,睢阳之前,就将无险可守了。
到时候,刘濞的选择就非常多了。
他可以继续北上,攻击睢阳,也可以西进,取昌邑,走蓝田,至武关,避开函谷天险。
而现在,因为事发忽然,急切之间,长安能抽调的机动兵力,就只有周亚夫麾下的南北两军以及屯驻霸上作为防备匈奴从河套地区忽然袭击的预备队的三万多军队。
加起来,只有七万左右。
即使是抽调青壮,也不过能凑个十万人。
再多,就很吃力了。
因为关中也很大,长安需要防备的也不仅仅是一个刘濞。
大散关方向的燕赵以及萧关后面的匈奴,都是不可不防。
为了监视匈奴和燕赵两国,长城的俪寄军团就不能调动,屯驻于陇右的骑兵集群,也只能原地待命。
不然,万一匈奴入侵或者燕赵发难,长安就要腹背受敌!
而,即使是现在这十万人,要出征,也不是个简单的事情。
后世有句话说,叫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此时,大军一动,就是成千上万的金钱,而且,是以万为单位来计算的。
现在,大军还没拔营呢,少府的存款就像泄洪的大坝一样,迅速减少了起来。
可以想见,大军一动,估计,朝廷的府库就差不多要干掉一半了。
“啊,棘壁之前的那十几个城市,怎么就跟纸糊的一样……”义纵在刘彻身边轻声的嘟囔着。
刘彻连忙横了他一眼,让他闭嘴。
但正如义纵所说,刘彻也觉得,这样的事情,真是让他都感觉脸上有点挂不住。
在棘壁城之前,在梁国国境范围之外,汉室有着十几个城池,作为梁国与关东诸侯之间的缓冲。
这十几个城池,虽然说小了点,但,汉室经营了几十年,不说固若金汤吧,稍微迟滞一下吴王的行动总是可以的吧?
可结果就是,那十几个朝廷的城池,守军常常还没见到吴王军队的影子呢,就施展飞毛腿神功,跑了个没影。
偶尔有个胆子比较大,性格被比较耿直的守城官员想要组织抵抗。
结果……
他们连半个时辰的有效抵抗都坚持不了,就被吴军攻破了城池……
过去三天,整个朝廷的脸都被刘濞反复的打来打去。
现在,几乎都被抽肿了!
而且吴军进展顺利,也抵消掉了先前楚王刘戊出现造成的影响。
因为胜利,能掩盖掉一切危机。
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不管是吴军也好,裹挟的民众和楚军也罢,都能分润到许多的战争红利,譬如沿途府库的钱财,大户人家的积蓄。
在战争中一切人性的阴暗面都被无限放大了。
在这西元前的时代,战争中屠城什么的,都属于‘正常的战争手段’。
相对而言,吴楚联军只抢劫已经算是军纪严明,秋毫无犯了!
刘彻就记得很清楚,前世,汉室朝廷的军队进入吴楚境内,杀的人和干的坏事,也不算少!
最起码,忠于刘濞和刘戊的势力,不分阶级,被从肉体到精神上彻底消灭。
至于诸齐和赵国更是被彻底清算,几乎被赶尽杀绝。
正是如此残暴和血腥的清算报复,才让天下诸侯噤声,从此再也不敢与朝廷对着干。
至于怀柔什么的,那是清算之后的事情了。
在这个时代,这成王败寇的时代,失败者还想享受人道主义对待?
搞笑吧?
这是一个赢家通吃的时代。
胜利者理所应当享有一切,失败者不可避免,失去一切。
包括,但不限于生命、尊严、自由和权柄。
是以,刘彻非常,棘壁城的得失,深深的关系到了汉室朝廷他的老爹以及他的整个家族的荣辱。
倘若棘壁再迅速陷落,那么,吴楚联军就将占据战略主动权。
睢阳还能不能抵挡住吴楚联军的进军,就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了,即使睢阳侥幸守住了,吴楚联军也可以选择向东进军。
所以,现在,棘壁城聚焦了整个天下的视线。
“最起码,棘壁也必须坚持七天!”刘彻看着地图,想着。
这是最起码的坚守时间,因为,汉军从关中出发,走武关,过蓝田,到达睢阳,最快也要五六天的时间。
而假如棘壁在七天内失陷,对于整个汉室来说都是灾难性的。
首先,天下诸侯就会看清楚,原来所谓的大boss长安只是个纸老虎啊,长安的军队,根本没有战斗力。
那还等什么?
除了刘彻的兄弟和他老爹的弟弟刘武外,整个天下诸侯都会用脚投票。
其次,整个梁国军队的士气都被受到严重打击,甚至于不敢再与吴楚联军交锋。
而没了梁国的死守,靠着现在动员起来的不过十万汉军,显然不足以在野战中压制住数量是自己两三倍的叛军。
而假如不能压制甚至压缩住吴楚叛军的活动范围,那前世周亚夫出骑兵断吴楚粮道的战术也就无从使用了。
棘壁能否坚守七天?
老实说,刘彻现在也没有足够的信心。
概因为,历史已经完全乱套了。
前世,吴楚七国之乱,声势浩大,压制住了长安。
刘濞的选择空间比现在多得多。
所以,他才有那么多闲工夫在棘壁城下跟汉朝的使者扯淡,讨价还价,给了棘壁喘息的机会,让梁国的士卒适应了战场。
而今生,刘濞猛攻梁国,是孤注一掷。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濞只要不是笨蛋,就肯定知道,拿下棘壁的时间,是他成败的关键。
恐怕,此时棘壁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
“家上……”刘彻正在担忧着棘壁安危的时候,听到有人呼唤他,连忙抬头,就见到周亚夫一身戎装,朝着他走过来。
在接到棘壁求救的书信后,皇帝老爹就立刻拜周亚夫为太尉,将救援梁国的重任交托于其手。
现在,周亚夫显然是来跟刘彻这个太子拜别的。
刘彻迎上前去,微微弓身,拜道:“一切就拜托太尉了!”
这一拜,周亚夫是完全受得起的。
因为,现在,整个长安政权的存亡,几乎都系于周亚夫之手了。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至少在一个月内,朝廷不可能再拨给周亚夫太多的军队了。
荥阳方面虽然驻扎了三十余万大军,但这些军队成分复杂,窦婴能维持荥阳方向的稳定,威慑住那些不安分的齐赵燕诸侯就已经很给力了,不能再指望他有什么别的举措。
而从关中和河东河西抽调青壮,编组成军,这些新编组的军队,没有一个月的训练和整合,仓促推上战场,除了制造混乱外,刘彻想不出别的用处。
而长城跟陇右的大军,不到生死存亡的时刻,没有人有胆子敢调动。
是以,接下来一个月,周亚夫率领的这十万军队,就成了汉室的全部依靠。只要周亚夫能与梁国的军队通力合作,能守住目前的战线,对长安来说,就已经是胜利。
因为,一个月后,战争机器动员起来的长安,能迅速的武装和编组起数以十万计的大军。
“不敢……”周亚夫躬身回礼道:“臣受陛下托付社稷之重,必当鞠躬尽瘁,以报陛下恩遇!”
就在方才,他陛辞的时候,天子与大臣,都是希望他此去睢阳,一切以稳为主,只要能配合梁王,守住梁国,就是大功!
说起来也是好笑,就在三四天前,长安君臣,还是一派自信满满,以为吴军跳梁小丑,不足为惧的做派。
可仅仅三天,在吴军辉煌的胜利面前,许多人立刻就改换门庭,换了嘴脸。
如今,朝堂上甚至已经有人在谈论和议之事。
理由时,朝堂既然能与匈奴和亲,怎么就不能和吴王和议,大不了,不削藩就是了嘛……
这样的论调,还真颇有些市场!
因此,在这样的论调影响下,加之吴军来势汹汹,朝堂的舆论倾向为之一变,甚至,就是天子,也有些动摇,对于能否平定吴王叛乱,有些信心不足了。
于是,像现在这样保守和谨慎的战略,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只是……
周亚夫的心,却很大!
圣人用兵,在于止戈!
周亚夫永远都忘不掉这句话,也不会忘记。
作为一个带兵的将军,从军将近二十年,而且出身将门之家。
周亚夫当然非常清楚,残酷的战争会给天下百姓带来什么?
妻离子散,家国破灭,人命贱如草!
吴军一路北上,沿途郡县破败,大军所过之处,黎庶能保全性命,就已经是万幸了!
而倘若战事迁延日久,长安与诸侯相争的局面扩大化,长期化,那么,这天下百姓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身为军人,此刻,周亚夫觉得自己的职责就是结束这场该死的战争,将和平还给天下。
为此,他不惜化身恶魔,不择一切手段,也一定要在最快的时间里,终结叛乱!
因此,周亚夫抬起头,没有用任何婉转的语言,径直对刘彻道:“只是,长安彻侯随臣出征者,多有军费不足,拮据之人,臣听闻家上有程郑氏与卓氏所献五千金,因而……”
话说到这里,刘彻就已经明白了。
周亚夫特地过来向他辞行是来要钱的。
刘彻自然是欣然应允。
笑着道:“孤立刻让人将那五千金给太尉取来,若是不够,孤还可以再想想办法!”
彻侯乃最顶级的异姓贵族,人人都有食邑之地,小者数百户,大者万户。
这样的人随军出征,一切车马与甲胄都是自费,甚至,还要自费招募亡命之徒,组成军队。
按照西方的说法,这是权力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
在中国虽然没有这样的说法,但却有这样的传统。
春秋以来,列国相争,君主出征,臣下贵族都是自带干粮跟随。
彼此在战场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到了汉室,自然也继承了这个规矩。
只是,现在的彻侯们基本都候二代甚至三代,整天都是忙着不是玩女人就是斗鸡走狗,根本没几个有积蓄的。
是以前世,这些家伙连出征自己和亲兵们的武器和甲胄都配不齐。
只能贷款,贷高利贷,而且是十倍利息的高利贷。
战争结束后,因为汉军获胜,战利品多的所有的彻侯都笑得合不拢嘴。
即使是打酱油的,也分到了许多。
至于冲杀在前面的,那收获就根本无法计算!
反正,平叛战争,随军出征的彻侯,能活着的回来,都发财了!
甚至就连汉室朝廷自己也差点被噎着了。
吴楚齐赵七国王室以及国中贵族、士绅、地主,几十年的积累,统统都被洗劫一空!
因此,刘彻很清楚,这五千金拿出去,过个两个月就会回到他手里,并不会影响什么。
但周亚夫却颇为惊讶的看了一眼刘彻。
自古以来,肉食者鄙,上位者其实很少去关心下面的人的难处,更很少有上位者会像刘彻这样,五千金,说拿出就拿出来了,眼睛都不眨一下。
周亚夫过去接触过很多王公贵族甚至皇子。
那些人平时嘴上吹牛逼,一个比一个厉害,到了关键时刻,要动真格,要拿钱了,却一个比一个吝啬。
像刘彻这样完全不将钱财放在眼里的少年皇室成员,周亚夫还是第一次遇到。
不由得,对刘彻这个太子,印象好了几分。
要知道,这个年纪的少年,可是很少会有什么大局观,一般能盯着自己眼前的东西,不去贪图享乐就已经是很优秀了。
“或许,民间传闻是真的,这位太子,真是太宗孝文皇帝指定的隔代继承人!”周亚夫心里想着,在他看来,也就只有这么个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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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周亚夫远去的背影,刘彻沉吟了一会,然后就继续看着墙壁上所悬挂的地图。
过了一会,又有一个大臣,从内殿走出来。
刘彻回头一看,是御史大夫晁错。
此时的晁错,完全没有了几日前的风光与气势。
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萎靡的不成人样。
刘彻自然听过许多的流言和议论,清楚晁错此刻的处境。
简单的说,因为吴军逆势而行,进军神速,在战场上风光无比。于是,晁错就倒霉了!
不知道多少流言蜚语冲着晁错来了。
委婉一点的大臣,可能还会给晁错留些情面,也给自己留点后路,不会说的很绝。
但那些晁错过去改革得罪的政敌,以及一路上的死敌,就没有一个客气的了。
袁盎就直接毫不客气的说晁错‘乱国政’‘至有今日之难’‘斩晁错以谢天下’。
新任中尉陈嘉也说晁错的削藩‘乱高帝之治’使‘天下诸侯怨怼’‘以至有今日’。
甚至就连楚王太傅越夷吾也补了一刀,上书说‘贼臣(晁错)擅罚过诸侯,削夺之地’,这一刀补的相当准,直接命中要害!(注)
因为,越夷吾说出此话,就证明了现在的局面,是晁错的削藩策导致的。而作为楚王太傅,又是先帝的钦命大臣,知名的文学鸿儒,越夷吾的这一句话,杀伤力超过了其他所有人所说的话的总和。
以刘氏的尿性,晁错的日子能好过才怪!
当年,北平侯张苍因为在‘黄龙事件’(注2)中得罪了先帝,被迫告老,本来,继任丞相的人根本不是申屠嘉,当时呼声最大的是章武候窦广国。
结果,这个消息刚刚放出去,朝野一片哗然,不知道多少人瞬间就将此事跟吕氏联系了起来。
于是,先帝立刻改口,这才让申屠嘉捡了这个便宜。
连小舅子都说抛弃就抛弃了,何况一个宠臣?
刘彻就记得,前世,晁错死前,他的皇帝老爹也说‘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
事实证明,在皇帝面前,感情、交情甚至亲情,在有些时候,甚至不比一张白纸坚固!
因此,此时,晁错的处境,正应了那句话,墙倒众人推!
不至是以前的敌人和政敌围攻他,因为推行政策得罪过的人恨他。
甚至就连过去的盟友、下属甚至一手扶持起来的丞相张欧也翻脸不认人,落井下石了!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八个字,现在的晁错,应该是最有体会的人!
晁错见到刘彻,他下意识的低着头,想要疾行而过。
现在,他非常落魄,因此,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在这个时候被太子看到。
但刘彻却笑着迎了上去,微微躬身道:“晁大夫见了孤怎么躲啊?”
晁错微微一愣,颓然道:“臣不敢,只是臣还尚有要事……”
刘彻却拦住他,道:“晁大夫,如今,天下皆曰可和议,独卿与孤皇父,不得和议!”
晁错闻言,抬起头看向刘彻。
直到发现刘彻一脸正色,不似消遣,这才终于相信,刘彻并非是在等着看他笑话,而是真的来声援和支持他的。
事实上,刘彻此刻出现在这里,就是来给晁错打气的。
削藩策,无论如何,都是为巩固中央政权,加强君权而推行的。
或许推行过程太过于激进。
但,在此世,刘濞起兵造反的主因,却并非是削藩,而是在绝望下的反扑。
这一点,不是傻瓜都看的出来。
现在,朝野之间充斥的和议言论,其实不过是晁错过去的敌人以及一帮胆小鬼加上被刘濞收买的人在搅合罢了。现在对晁错的指责和对削藩策的攻忤,也都是在牵强附会
前世的事实也证明了,杀了晁错,只会助长刘濞的嚣张气焰!
晁错没死前,刘濞尚且还要假惺惺的说什么清君侧,晁错一死,就把清君侧的招牌丢掉,自称东帝,更放话要打进长安,过一过皇帝的瘾。
即使今生事情有变,晁错一死,刘濞就罢兵。
但,刘彻清楚,这样对未来的伤害才是最大的!
因为假如是这样的话,那么,毫无疑问,长安的君权从此就将沦为笑柄,诸侯王从此就不会有什么人正眼瞧长安了,甚至会出现政令不出未央宫的尴尬局面。
而到他登基以后,这个局面会更加恶化,甚至就是出现什么类似东周时期,狭天子以令诸侯的变故也说不准。
因此,刘彻非常清楚,现在的局面,其他所有人都可以赞同和议,唯独,他这个太子和他的皇帝老爹以及晁错不能赞同和议。
因为和议就是在要他们的命!
一如后世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对孙权所说的那样。
和议了大臣们还是大臣,照样高高在上花天酒地,唯独皇室,将威风扫地,至于晁错,唯有一死以谢天下!
当然,前世,因为刘濞的狂妄,将汉室逼到墙角,恼怒下的皇帝老爹直接下令长城的俪寄军团和陇右的骑兵集群参战,迅速的碾压了叛军。
但今生,刘彻也不敢确定,刘濞会不会见好就收?
而这个风险,刘彻不敢冒,除非他愿意将来当个傀儡天子,做个儿皇帝!
是以,无论如何,晁错都不能跟前世一样死掉,被当成牺牲品。
万一刘濞脑子开窍了,或者他手下的人说服了刘濞,接受了朝廷的道歉,拿着已经收获的东西退兵,那可就真是大事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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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错此时,心里真是百味嘈杂。
过去,向来视为心腹的赵禹倒戈了,一手扶上台的丞相张欧翻脸了,左膀右臂们如今也视他如同瘟疫,唯恐避之不及。
在这个时候,过去他不曾正眼瞧过,一直不怎么欣赏的太子却在这样的时刻,说出了‘天下皆曰可和议,独卿与孤皇父不可’这样明摆着力挺和支持的话。
想到这里,晁错就忍不住老泪纵横,眼角都有些湿润了。
刘彻却是微笑着伸出手,对晁错道:“走吧,晁大夫,与孤一同去面圣吧!”
现在,刘彻知道,必须说服皇帝老爹,让其抛弃掉那些不切实际的和议念头。
因为,这次叛乱,只能用铁和血来镇压。
长安与刘濞之间的问题,在于,要嘛长安从此君临天下,对诸侯杀生予夺,要嘛,更换天子……没有第三条道路。
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不可能有!
而对于说服自己的皇帝老爹,刘彻信心十足。
晁错却感激的道:“诺!”
然后就亦步亦趋的跟在刘彻身后,恭顺无比。
只是,晁错最终还是忍不住出口问道:“家上,您不是与太仆相交莫逆吗?何以要帮臣?”
刘彻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晁错以前这么聪明,他又把话说得这么透彻了,晁错怎么就不能理解?
这事情不是过家家,更非是可以用私人感情来衡量的小事情!
这是关乎生死,决定未来格局的国家大政!
在这个问题上,没有情面可讲,没有道德可言。
简而言之,跟匈奴人能和亲,那是因为匈奴无法威胁汉室的根本,而与刘濞和议,哪怕不付出任何代价,只是赦免了刘濞,都会动摇整个汉室中央政权的统治基础,从此天下就将进入四分五裂的割据局面。
历史上,东汉末年的群雄混战,唐末的军阀藩镇,都是中央政权威信扫地后的必然结果。
刘彻却不知,此时,统治者们还没有这样的认知。
虽然有着东周的教训,但这教训还不够深刻,而且距今也太过遥远。
是以,不管皇帝还是大臣,都认识不到,对诸侯妥协的后果。
就连晁错这样的人杰都意识不到。
这不是智商的问题,而是眼界与格局的局限。
刘彻自然想不到这一点,但他却有着一颗影帝的心,因此闻言大义凛然的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何况此事关乎社稷根本,孤不得不为社稷考虑!”
说话间,刘彻就带着晁错走了自己老爹寝殿门口,早有宦官在此等候了,只是那宦官看到刘彻身后的晁错,难免有所意外,脸上颇有些为难。
刘彻无奈,只能对他道:“公先去通秉父皇罢!”
对方这才点点头,进去通秉。
不多时,那宦官就出来道:“陛下请太子与御史大夫觐见……”
走进寝殿,刘彻就发现,还挺热闹的。
太仆袁盎、丞相张欧、中尉陈嘉都在。
刘彻朝他们微微颔首致敬。
这些人起初还笑脸相迎,但看到跟在刘彻身后的晁错,却不由得脸色一沉。
见此情景,刘彻也不免在心里吐槽了起来:晁错啊晁错,你这人缘到底有多坏?
袁盎也就算了!
他一手扶持的张欧也背弃了他。
甚至就连刚刚被启用的周亚夫以前的副手,中尉陈嘉也对晁错没有好脸色!
用举世皆敌来形容或许有些夸张,但一个最佳MT的评价晁错却跑不了。
假如不是因为害怕蝴蝶效应,导致出现刘濞接受和议。
刘彻真的真的不愿意趟这淌浑水!
心里虽然腹诽着,但表面上刘彻还是不动声色,跪下来叩首道:“儿臣拜见父皇!”
晁错也跟着跪下来,道:“臣晁错拜见陛下!”
天子刘启此时却看着跟着刘彻进来的晁错,非常好奇。
就在方才,不久之前,可能一刻钟之前吧,当周亚夫陛辞离去,准备出城去与将军、校尉、司马等军官沟通明日的出征之事。
晁错就提议了,要求他这个天子御驾亲征,如先帝扫灭济北王叛乱一样。
若是以往,天子刘启说不定还会兴致勃勃。
但此时,他却根本没有这个心思了。
吴军势如破竹,只用三天就打到了棘壁城下,棘壁的求援血书一日之内连来七封。
现在的天子刘启,哪里还有御驾亲征的念头?
这兵凶战危的,若是有个万一,怎么办?因此,他毫不客气的拒绝了晁错的提议。
然后,晁错就黯然出宫。
不想,这才过了一刻钟,他又回来了,还是跟在太子身后!
难道说太子也支持朕御驾亲征?
带着这样的疑惑,天子刘启问道:“太子与御史大夫联袂而来,可是有事?”
心里却不免有了些不满。
刘彻再拜,道:“启禀父皇,儿臣乃是听闻,朝中有大臣言及可与吴逆和议,废削藩策,不再惩处吴逆,不知可有此事?”
“有!”天子刘启点点头,然后问道:“太子有不同看法?”
刘彻刷的一下站起身来,看着自己的老爹,杀气腾腾的道:“回禀父皇,儿臣以为,吴逆未授首前,敢有言和议者,皆可斩!”
他看着自己的老爹,再环顾袁盎、张欧、程嘉等人,大声问道:“何人言和议?”
看着杀气腾腾的太子,袁盎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太子为何一下子就变得如此咄咄逼人了。
以往,在他们这些两千石大臣面前,太子不是一向温文尔雅的吗?
今天这是吃了什么药了?
袁盎不得已,微微起身,硬着头皮道:“臣曾提议和议……”
他躬身道:“家上要斩臣,臣无话可说,但,家上斩臣之前,可否让臣知道,臣所犯何罪,以至于要家上斩之?”
刘彻叹了口气。
走到袁盎面前,躬身道:“卿素来为孤所重,亦为孤敬重之长者,然,卿言和议,却是要将我汉家至于万劫不复之地,使天下重演秦末大乱,民不聊生,十不存一之悲剧乎?”
刘彻说的如此严重,不止是袁盎,就连刘启也吓了一跳。
一边的张欧更是露出一副‘我读书少,你别吓我’的表情。
在这些人看来,和议而已,又不是没有过!
高皇帝都对匈奴人低过头呢!
对于如今的大部分人来说,现在吴军来势汹汹。
而棘壁之前的诸多城池却陷落的如此之快。
在这样的局面下,和议,将局面保持到吴王起兵之前,也不是不可以,大不了,吴国暂时不去管他就是了。
仿南越和东瓯、闽越、朝鲜的例子就好了。
刘彻看着袁盎,直接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请教太仆,孤曾听闻,民间有长者言: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此话何解?”
袁盎闻言,顿时一愣。
刘彻的意思,他当然知道指的是什么。
既然今天刘濞谋反不受惩罚,这个例子一开,以后,诸侯王恐怕动不动就要造反了。
反正,造反又不需要付出代价。
就连天子刘启也愣住了。
他之前从未想到过,此例一开会是什么后果。
这并非他思虑不到,而是,毕竟,他才当了两年皇帝,考虑问题,不如日后那么深入和全面。
更何况,这样的例子,在汉室历史上还没有发生过。
因此,受到思维局限,也就可以理解了。
但,这个事情就像一层窗户纸,此时,刘彻一捅破,天子刘启立刻就知道,假如真的如此,那么以后就真的将要国将不国,他这个天子再也没有什么威权和威信,就如同东周的周天子一样,甚至可能还会有人学一下楚庄王,来问问汉鼎轻重了。
而这样的未来,简直就是噩梦!
刘彻却不打算就这样结束,他转身,对自己的皇帝老爹叩首道:“父皇,儿臣所虑者,不止如此,儿臣更担忧的是,若朝廷轻易与吴逆求和,除了增长吴逆气焰,使得外人以为我汉家无人之外,恐怕,不会有其他任何效果!”
“吴逆谋反,非一朝一夕,而是处心积虑,在如此情况下,若我汉家摄于吴逆军势,贸然与之言和,恐怕,不止吴逆将会更为嚣张,就是燕赵齐鲁衡山庐江也会有所意动,甚至……梁王也会动摇!”
刘彻的话,很容易理解。
天子刘启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
假如换了是他,看到朝廷服软,恐怕也会得寸进尺,生出些更大胆的想法来。
更麻烦的是,本来就蛇鼠两端的其他诸侯,估计看到这样的局面后,也会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现在一个吴国裹挟上楚国的军队,就能让朝廷如此被动。
万一齐鲁再不稳,江淮也动摇起来。
这天下就将真的不可收拾了!
刘濞现在的军势是很猛,但还绝对没有将汉室逼到不言和就要灭亡的地步!
更何况,即使真到了那个地步,言和除了速死之外没有别的原因了。
一念至此,天子刘启缓缓的道:“太子所言甚是,自即日起,敢有言和者,视为吴逆党羽,一概诛之!”
天子这话一出,晁错顿时大喜过望。
天子的这个决定,对晁错来说不亚于久旱逢甘霖。
简单的来说,既然主和派被打入另册,那么除了一战,汉室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而战争之中,他的削藩策就是政治正确!
逆袭!
无比狂猛的逆袭!
晁错此刻,在心中真是无比感激太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