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继大概是从未觉得花染会如此陌生地看待自己,毕竟他不顾苏家组训,瞒着苏家众人,自己不惜付出巨大而惨痛的代价也要如此,便是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会料到这般地步,然而如今看来,花染最终还是想起了那些自己刻意抹去的记忆。
而慕染也没有想到,原来花染同林晖之间,竟然还有那么一段姻缘。
只是他们大概谁也不会想到,当初那个虎头虎脑的痴傻孩子林晖,如今却早已成了没有情感的剑灵。
半个月前花染醒来后发现自己从公主突然成了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农家女,眼前除了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小孩子,立马就呵斥他。孩子就是孩子,虽然不知道平日里胆子最小的二姐为什么突然就这么严厉,但还是被唬住了。从此在花染的面前,这个小鼻涕虫也不敢随便再哭了。
只是此刻他黑亮黑亮的大眼睛水光盈盈的,又委屈又可怜。。
一想到此,花染只得握紧了双手,这时候哪里还能说什么气节,她马上就要被饿死了!上一世她作为公主,死得稀里糊涂的,这一世她可不想是被饿死。。
"林晖你听着,等会儿啊看到大伯母你就哭,还要大声地哭,知道了?"
闻言,只有五岁的林晖显然是被花染当初的呵斥给镇住了,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可他还是乖巧地点点头。。
见此,很难得的,花染伸手在林晖的额头上敲了一下,这是她前世一贯的动作,意思是夸赞。
"咚咚咚..."。
敲了三下门,马上就有人来开门了,开门的人花染不认得,但看她那一副嫌弃的模样,她便知道该是这身体的大伯母。。
当初她的灵魂还在乱飘的时候就亲眼看到这个歹毒的妇人是如何看着自己的弟媳抱着侄女跪倒在自己门口,不救命反而还要说:"死就死了,横竖是个赔钱货!"。
花染猜得不错,这人就是她的大伯母叶氏,就见原本还强忍着泪水的孩子,突然地就哭了出来:"大伯母,林晖真的好饿好饿!"。
林晖这一嗓子虽不能惊天地泣鬼神,但也足以让屋里的人听见,正在吃着饭的顾恒发立马就走了出来。叶氏最了解自己的丈夫,赶紧要关门,花染见此也顾不得其他,她突然伸出手一推,就把林晖推倒在地,林晖半大的身子正巧横在门槛上。。
"你这是!"。
叶氏关不了门,眼见着自己的丈夫就要过来,心下更是着急万分,嘴上便骂将开来:"好你个小贱蹄子,什么都没学会,小小年纪倒是学了你娘那一身的本领。"。
花染紧咬着下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着,那模样看起来好不委屈:"伯父!"
其实花染是被气的,她是金枝玉叶,虽因着顺贞帝的宠爱让她养成了刁蛮的性子,但哪里听过这样的泼妇骂街?。
顾恒发就知道是自己老婆又在为难弟媳一家。一年前弟弟突然被郡长带去京城说是要给什么要人治病,这要说无论怎么样也该是回来了,可一年了愣是没有任何消息,留下孤儿寡母四人在家里,好在弟媳也算是硬气,一个人愣是扛起了一家子。。
只是顾恒发自己也没法子,一家老小就靠着他在镇上的打铁铺过活,实在是拿不出多余的钱再来接济弟媳一家。。
原本花染希望出来的人是欧氏,毕竟林晖可是欧老太太的亲孙子,不过顾恒发能出来,她也很满足了。。
"二妞,先别哭先别哭,告诉伯父是怎么了?"。
顾恒发一边扶起林晖,一边问道。。
听到这个名字,花染一个没忍住就真的哭了出来,想她堂堂东齐的公主,真正的金枝玉叶,成了农家女也就算了,竟然还顶着这样一个土到掉渣的名字——二妞!。
按理说这身子的爹再不济也是个童生,又是这四里八乡有名的郎中,怎么给孩子起名这么含糊。
其实花染是想茬了,前世她出生高贵自然不知道民间疾苦,民间的孩子就算是生出来养不养得大更是不知,所以当孩子还小的时候,他们都是随意取的小名,只说这小名越是卑贱,那便越是能够成长。。
花染一边擦着眼泪诉苦,一边还得注意叶氏的脸色。。
"你不用计较你伯母,这个家还是我顾恒发做主!"。
顾恒发见此就更加不是滋味了,前些日子叶氏对二妞的见死不救他是知道的,只是因为实在是没钱接济,所以对花染心里也很愧疚,当然现在他这么做也有敲打敲打叶氏的意思。
这么些年叶氏做得的确过分了些,就算对待婆母欧氏也不见得多么恭敬,实在没有个媳妇模样。
可是话到了嘴边,花染又迟疑了,难道要她堂堂公主去讨饭?圣人还说怜者不吃嗟来之食呢!
所幸的是林晖虽然年纪小,但也是个机灵鬼,见势便立马委屈得说:"伯父,我饿!"
一个"饿"字说得无限哀怨,让顾恒发心里更是不好受,他狠狠地白了一眼一旁还想开口的叶氏,便一手一个拉着花染跟林晖进了家门。。
"走,伯父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顾恒发家里其实也就是个一进的小屋,老太太欧氏早就听到声音知道是自己小儿子的一双儿女,但碍着叶氏,她还是不得不端坐在上位。。
"奶奶!"。
还是林晖嘴甜,一进屋就知道该抱谁的大腿,就见他挣脱了顾恒发的手,迈着小短腿一下就跑到了欧氏的面前。。
欧氏早年丧夫一手拉扯着几个孩子长大,如今孩子们都成了家,她也便一直由顾恒发供养着。
欧氏越过林晖看着花染道:"二妞你身子可好些了,你娘也真是的,这冰天雪地也好让你出来。"。
责备中花染听出欧氏对自己的关心,不过她实在不愿意像林晖那样对着欧氏撒娇,或许潜意识里她还是没能彻底得融入这里,没能彻底地把自己当成这个农家女二妞吧!。
幸亏欧氏也不计较这些,毕竟二妞一直都比较内向。。
"林晖,瞧你,奶奶半个月不见你,都瘦了。"。
摸着林晖略显清瘦的脸颊,欧氏心里真不是滋味,同样都是自己的孙子,顾恒发的两个儿子虽然年纪都相当,但明显是要比林晖壮实多了。。
"那林晖以后每天都来看奶奶好不好?"。
林晖说着眼睛就瞄到了桌子上的糕点,孩子毕竟还是孩子,不由得他吞了吞口水。
而就在这时,紧随进屋的叶氏咳嗽了几声,欧氏刚要出口的话就又咽了下去。
"你们几个是愣着干啥,都吃饱了就赶紧给我出去!"。
叶氏的几个孩子平日里也怕她的念功,几个孩子见状立马就一人手抓一个,顷刻之间桌上原本就不多的糕点便悉数被抢了个精光,一溜烟都跑了出去。。
"都是饿死鬼投胎啊,一点不知道谦让!"虽然嘴巴上这么说,但实际上叶氏心里很满意,丈夫顾恒发让自己拿着银钱去体己老二一家,她才不是活菩萨呢!。
远的不说就说老二走的这一年,她们家接济老二家的还少么?虽然丈夫顾恒发的铁铺生意还不错,可当年要不是她爹传授手艺,能有顾恒发的今天么?。
所以对此,叶氏有恃无恐,只看着丈夫刚刚那模样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就见叶氏骂完自己孩子之后,便又拿了桌上的两个馒头,分给了花染跟林晖,她说:"二妞,林晖,你们可别心里头埋怨伯母苛刻,刚刚你们也看到了,你的几个堂兄弟姐妹们也是要吃饭的啊,阳哥儿开了春又要拜师学艺了,这钱就更是紧缺了..."。
说着叶氏偷瞄了一眼丈夫顾恒发,见他没什么表示,便又继续说下去:"还有素姐儿明年就齐笈了,这嫁妆那又是一笔钱。"。
"......"。
这一大通的话,听得花染是头脑发胀的,不过她也知道叶氏的意思,那就是他们家也很穷,要钱一个子儿都没有,两块馒头能给你,你就收着吧!。
欺人太甚!。
花染藏在袖子里的手,是差点没把那馒头给捏碎了。当然也不过是差点,因为肚子实在是饿极了,如今她才知道所谓的书中自有千中栗那都是骗人的。。
"伯母,林晖还想要一块馒头。"。
就在叶氏准备长篇大论得哭诉她的日子有多么难过的时候,林晖已经迅速地解决了一块馒头,现在正举着手想问叶氏要第二块。。
叶氏通篇的诉苦被打断,心里很是不甘,不过一块小小的馒头她还是给得起的,顺手她就又给了林晖一块。。
林晖接过那烤的有点烂的馒头,那模样就好似如获至宝一般,花染心里不胜唏嘘。
"伯母,二妞没有埋怨。"实在不想听叶氏念经,花染只好出口打断,说到自己现在的名字她又不得不恶心一遍,找个机会一定要跟小叶氏商量一下改名字的事情。。
小叶氏就是花染现在的娘亲,为了跟伯母区分,所以才这样称呼。。
"这些年伯父跟伯母对我们家的好,娘亲跟二妞心里都清楚,特别是这一年爹爹上京赶考,伯父伯母更是..."。
说着花染都忍不住哽咽了,而此时在场的三个大人面色都不是很好看。虽然花染不过只有八岁,但这话从她的嘴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不是味道啊,当初叶氏见死不救的刻薄那可是大家都看在眼里啊!。
"只是今年年成不好,前段时间二妞又不争气病了好一会儿,现在家里...家里..."
花染本不想开这个口,而且小叶氏的意思也只是想让这俩姐弟到叶氏这边蹭个饱肚,用小叶氏的话来讲,那就是她跟大妞是大人,不容易饿肚子。。
花染哪里会不知道小叶氏是故意这么讲的,只是让她来顾恒发这里要吃的,已经是极限了,当时便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如今这叶氏的作态实在是让人可气,怎么能这么为难俩孩子?
花染说着声音里都带了哭腔,那柔弱的声音连她自己也不免恶寒。不过这也没办法,要想对付恶心的人,那么你只能比她更加恶心,叶氏要装深情是吧,乖巧懂事她花染也不是学不来。
"不过伯父伯母窃不要以为二妞来是来为难伯父伯母的,二妞今天来不过是想要要回当年我爹的那块地的。"。
一年前顾恒发的弟弟顾恒志离乡进京给要人治病,留下小叶氏一人在家,她一个女人家自然不能种地,便只好把地交给了顾恒发一家来种,却不成想,这一年顾恒发都不见得给过他们多少东西,更不要说银钱了。。
那块地花染早就打听过了,就在西郊不远处,虽然不是什么肥沃的地,但好在这地的位置选得好,就在李家的军事基地不远处。。
花染若是记得没错的话,李家就是这一年以消灭海盗为由,向朝廷要求扩充军队,人一多自然地就不够用。李家也算是仁义,对百姓们征地,卖得也是好价钱,中间更是成功地杜绝了官员的层层剥削,这也是李家为什么最后能问鼎的真正原因。。
那年花染记得自己刚好十岁,那沉迷于酒色已久的父皇突然抱着自己说了这些,甚至眼角还有泪水,或许父皇打那时候起就已经预示到自己亡国的命运。当时她还是个孩子,不懂,可现在她已经懂了。。
花染不是没有想过去找父皇,可是先不说到了父皇的跟前他认不认自己,就单单这天水城距离望京何止千里,她一个小女孩根本去不了。。
醒来后,花染曾千方百计得打听这个世界,这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还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
现在是顺祯十五年,顺贞帝最宠爱的还是他与先皇后所出的懿德公主。只是花染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明明她已经魂魄依附在了这个小孩身上,那宫里的懿德公主又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花染的疑惑是正常的,此时的懿德公主早已昏迷多时,命悬一线。而此次就连顾恒志都被带去京城,为得就是给懿德公主治病。当然这是宫中秘闻,花染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乡野小丫头,又哪里会知道这些。。
只是前世活了二十年,死后魂魄又在空中飘荡了一年,花染有一点是明白的,何为因果循环。
顺贞皇帝年少登基,先帝担忧他年少不懂朝政便让几个信得过的大臣辅政,却不想辅臣柄国,早几年顺贞帝也想过要励精图治,但都被现实给活生生得打击了。长期的压迫与无奈,终于让他变得无奈,每日里只沉迷酒色,到最后几个月不理朝政那也是常有的事情,由着那些把持朝政的大臣们残害忠良,真正坐实了一个昏君的名头。。
而李成功的李家军治军严明,但凡欺凌百姓者皆是军法处置,所以当年李家军一路北上,堪堪只用了三个月,便轻松地夺取了望京城,彻底地改朝换代。。
花染强迫自己从悲伤中回过神,她仔细得观察着顾恒发与叶氏的表情,心里就知道,看来这两人应该已经知道了那块地的价值。。
她倒是不怨恨顾恒发与叶氏,那块地一年前是小叶氏亲自交给顾恒发代为掌管的,所谓送上门的便宜哪里能不占的道理?。
况且这世道只要是个平头老百姓,谁过得都不宽裕。这一点,半个月来花染已经深有体会。
"那块地如今正长着麦子呢!"叶氏的眼睛滴溜溜得一转,当下还以为花染不过是个八岁的孩童,心里更是鄙夷小叶氏过于软弱竟然派个孩子来要那块地。。
自打上次二妞的大病,小叶氏已经对叶氏寒了心,便想要要回那块地。小叶氏虽然不识得几个大字,但总归老爹也曾是这村子里头私塾先生,夫婿又是个童生,她也不愿意过于去跟叶氏计较。
而对于小叶氏的委婉表达,打铁匠的女儿叶氏便也乐得当个不明白,几翻下来小叶氏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叶氏说:"二妞,这样伯母等会儿给你带回去点白面,让你们一家好歹也过一个年,等来年开春啊,麦子都成熟了,一定交给你们自己打理!"。
等来年春天,估计这地都已经卖出去了!。
这一回花染与叶氏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她看着叶氏的表情,心里更是认准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看来李家是真的开始征地了。不然就叶氏的心性,她哪里肯拿出白面来接济花染他们?
现下花染不想真的死扛到底,毕竟她还只是个孩子,这事情不好真的出面。今天她之所以这么说,一来是想试试顾恒发与叶氏的态度,二来是想看看这李家征地是不是就这段时间。
现在最重要的是先要点粮食来过年,剩下的事情再从长计议吧,毕竟要地这件事还是得小叶氏自己来出面。。
见花染乖巧地点点头,叶氏便愉快得转身进屋,而此时花染也是观察到顾恒发一脸得如释重负,看来不管怎么样,在这一点上,叶氏与顾恒发的意见是一致的。。
只是花染不清楚的是,欧氏在这件事上究竟是向着谁。。
此刻欧氏正坐在上手,一边拉着林晖,一边心疼地帮着林晖擦嘴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可越是这样,花染就越觉得这老太太该不是个普通人,要知道能做到不闻不问,那也不简单。
拿了叶氏的白面,花染便带着林晖匆匆得从顾恒发的家里出来,因着天就要黑了,是以即使欧氏再舍不得,也不能多做挽留。。
正在家的小叶氏看着女儿跟儿子回来,看着儿子女儿脚连着裤腿都湿透了,心里更是自责不已。
看着小叶氏正蓄势待发的泪水,花染赶紧上前,说:"娘,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是伯母给的白面!"。
不等小叶氏来猜,林晖便急忙地公布了答案,他也不知道二姐究竟是怎么弄到这两斤白面的,但有一点他知道,那就是跟着二姐有饭吃。。
"这...你伯母她..."。
还是大妞率先反应过来,她拿过花染手里的袋子一看,还真是白面,"娘,二妞真的拿了白面!"。
说着,大妞竟然抹起了眼泪,紧接着小叶氏也是红了眼圈,两母女便这么搂在一起在这年三十的下午哭了起来。而一旁的林晖虽不知道娘亲跟大姐为啥哭,但有一点他是习惯了,那便是娘亲大姐哭,他也要跟着哭,还要哭得更响亮。。
一时间这小小的屋子里便是哭声阵阵,吵得花染只觉得脑袋疼。她是实在受不了这一家人,高兴的事情哭,难过的事情也哭,似乎哭泣是表达她们情感的唯一方式。。
"娘,您就先别哭了,再不开始做饭,我们就都没年夜饭吃了。"。
小叶氏毕竟是成年人,花染这一话句话又一下子唤醒了她的母性光辉,就见她赶紧擦擦眼泪,接过那白面笑着对花染她们说:"大妞二妞,林晖,娘今天就给你们露一手,给你们做最爱吃的烙饼子!"。
林晖毕竟还是个孩子,一听到有烙饼子吃,立马大叫道:"好棒,林晖又可以吃烙饼子了!"
这一跳,突然地,就有什么东西从林晖身上滚了下来,花染看过去就看到两个都被咬过的馒头,此时倒在一旁。。
林晖这才想起了一直被他藏在兜里的馒头,先头他怕叶氏发现,就故意都咬了几口,又剩大半个,为得就是给小叶氏跟大妞。虽然顾恒志离家的时候他才四岁,但他也知道,爹爹跟他说的要像个男子汉保护家里的三个女人。。
"娘亲,大姐给!"。
花染这一段记忆慕染听在耳里,却是不自主皱眉,她是想着当初林晖确是同自己一块儿,而她的记忆里,却是从未见过花染的,既然如此,他们两人相处同一时空却又全然不同也从未有过对方的记忆究竟从何而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