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海东青,落在了德水轩顶层的窗户外面,它用锋利的嘴,往木质窗框上,轻轻地啄了几下。
经过数日休养,顾落尘已能下地行走。
虽距离恢复至以前那般,能飞檐走壁程度,仍隔了些许时日,但只是防备外敌入侵和照料自己起居,却已是绰绰有余。
他缓步行至窗口。将窗扇推开了一个小口,把飞来的海东青放了进来。
在摄天门,只有最急的信件,才会用海东青运送。
而这只来送信的海东青,乃是所有海东青中,飞得最快的一只。
顾落尘眉头微拧,动手拆下了海东青腿上的竹筒,从里面取出了信函。
“茶隼,去把翎钧唤来。”
快速读完信函的内容,顾落尘像是松了口气般的,就近寻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柳轻心无恙。
有几名在她出事那地附近执行任务的摄天门杀手,得了她发出的求救信号,将她从宁夏人的手里救了出来。
遗憾的是,对方兵强马壮,那几个杀手无法把对方悉数歼灭,只能先将柳轻心带回摄天门山上,使其远离危险。
此番以海东青送信,便是为请顾落尘示下,接下来,该如何进退。
若依摄天门规矩,犯摄天门威仪者,虽远必诛。
柳轻心是翎钧未过门的嫡妻,又得了顾落尘赠予,毫无疑问,当时属于得摄天门庇护的人的范畴。
可制造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乃是当今帝王,翎钧的父亲。
所以,当如何裁定,变成了个麻烦事儿,唯有请顾落尘定夺。
而顾落尘觉得,这事儿,是翎钧的家事,他不该参与过多。
否则,以他的立场,定是毫不犹豫的派遣杀手,取了隆庆皇帝的项上人头,拎回来,给柳轻心做成蹴鞠球子,踢着玩耍解气。
原本正在安排人手,准备往宁夏方向追赶抢人的翎钧,见茶隼跑来报信,心中顿生欣喜。
他并未敢想,柳轻心已被摄天门杀手救下。
他只是满心期待,摄天门的人,已追踪到柳轻心下落,这样,他便能为结余下大量时间,更大可能的避免,柳轻心被家人带入宁夏地域。
“你们分批出城,不要引人瞩目。”
“到德水轩集结后,等我安排。”
扭头,跟初一交代了一句,翎钧便翻身上马,直奔城门方向而去。
顾落尘要见他,而非直接使茶隼,把消息告知,可见,他要说跟自己说的这事儿,是不便为外人所知的。
他信任过洛尘,仅次于信任他自己。
……
柳轻心遭袭的地方,距德水轩只有十几里。
冬至将立夏和十五安顿好后,就去帮着初一,将车马物件,悉数收到了城外的一处庄子。
令人遗憾的是,随行众人,除了立夏和十五,无人生还,只能就近挖了个大坑,以草垫包裹,一并掩埋。
约莫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立夏便醒了过来。
发现自己身在德水轩,便忙不迭的要下床,拜见翎钧,跟他告诉当时情景。
“三爷在楼上,跟顾掌柜议事。”
“你且冷静一会儿,理一理说话条理,以防他听得着急。”
听立夏说,是柳轻心在紧急关头,用一粒奇怪的药,让她失去了意识,从而逃过一劫,刚带人掩埋了诸多尸体的冬至,本能的抿紧了唇瓣。
立夏和十五的命,都是柳轻心冒着刀枪剑雨,从鬼门关里拖回来的。
孙大夫说,他们两人的血液流速,连寻常人的半数都不及。
若非如此,以他们的这遍体鳞伤,便是对手不对他们予以斩杀,他们,也活不过有人前往救援。
而且,被倒在立夏伤口上的这些土黄色药粉,有非常神奇的止血作用。
以王妃之妙手,便是放眼当今天下,也难寻出其右者。
“同行的人,可还有旁人生还?”
立夏记得,在她意识尚存的最后,柳轻心掀开门帘,走出了马车。
尔后,便听有马匹疾奔离去。
她不敢问,十五是不是还活着。
因为,她怕听到冬至告诉她,她不希望听到的那个结果。
“除了你和十五,无人生还。”
“刚才,我已依着三爷命令,带人将他们尸身掩埋了。”
“沈家那边儿,三爷也已遣了人亲往送信,最晚后天,应该就会有人赶来。”
冬至深深的吸了口气,侧身,在立夏的身边坐了下来,帮她把额角的碎发抹至耳后。
“你的命,十五的命,都是都是王妃给的。”
“不管上面的人怎么说,不管三爷怎么想,咱们都当倾尽所能报偿。”
在今天之前,冬至从未想过,自己会对翎钧有任何形式的忤逆。
但就在刚才,他带人埋完了那些死人的尸体,在回返的路上,却是心境骤变。
跟他同去的几人,在背着他低声议论。
说柳轻心被人抓走了,纵是能救回来,也不配再做三皇子正妃。
他们打算,偷偷的凑些银子,给小宝再雇个奶娘备着,以防他现在的两个奶娘,怕身陷嫡庶之争,寻机逃跑,致他没了奶吃,耽误长身子。
柳轻心在德水轩并没住很久。
但她的人缘,却半点不比那些,在这住了数年的人差。
她现在落难,极可能于将来,无法再成为众人依靠,但饶是如此,仍有这么多人,愿意为了她,偷偷的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
那些人,跟柳轻心有的只是交情,谈不上受恩。
而他们四人,却不一样。
初一得其妙手,方得机会重新站立,立夏和十五,乃是得她护佑,才保住了性命,而他,则是因其所为,才未失去妻儿。
“孙大夫说,你有了身孕。”
“是个男孩儿。”
“我打算,待孩子生下,让他伴小宝长大,不管三爷是打算,把小宝当嫡子,还是庶子。”
“受人滴水之恩,犹应涌泉以报,更何况,咱们受得,远非滴水之恩。”
“我早有此打算。”
“本欲待三爷和王妃大婚礼毕,再跟你商议。”
“你即使自己提出来,倒也省了我跟你商议。”
立夏的脸色,仍有些苍白。
但听冬至说,打算让他们的孩子,陪伴小宝长大,护其周全,她便本能的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孩子也是命大。”
“遇袭那会儿,我还跟他说呢,你娘没本事,护不了你周全,也听不着你牙牙学语了。”
“不过,待去了那边儿,你可说什么,都得在过奈何桥之前,换我声娘,才不妄我这两个多月,管你吃喝住用。”
立夏的俏皮话,并不好笑。
尤其是在现在,柳轻心生死未卜时候。
她伸出左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深吸了口气,仰头,看向了床顶的纱幔。
“来袭的人,都长得人高马大,一看就不是中原出身。”
“但他们的马,却都是清一色的战马,虽看不出,是归哪个大营所有,但箭矢上的标记,却骗不了人。”
“你告诉三爷,我在我趴着那处垫子的底下,藏了一根箭失,以防来袭的人离开时候,将能代表他们身份的东西悉数带走,抹杀身份证据。”
“三爷知道这事儿是谁做的。”
“至少,是知道……谁是这件事的主谋……”
“你安心养伤,我近些日子,应是需陪三爷去趟西边,照顾不了你。”
冬至并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
但不擅表达,并不意味着愚钝。
初一的武技虽然比他好,但其腿伤未愈,便是跟去,也未必能帮上什么忙。
而且,敌众我寡,对方,又占了天时地利。
说句不客气的,欲从那些讨厌的宁夏人手里,救他们家王妃出来,其所行之难,简直不亚于自老虎嘴里拔牙,没说差池,便是丁点儿的疏忽,都有可能造成全盘皆输。
所以,他打算跟翎钧自请前往,留初一这“半残废”在燕京与人周旋,他们家三爷的大婚,无法如期举行的事儿。
“你放心去罢。”
“我只是受了些外伤,养几天,就能下地。”
“燕京这边儿,不会只让初一自己扛着。”
立夏是个细心的女人。
她总听出,冬至这不擅表达的人,未能出口的言外之意。
“三爷的身子,尚未调养好。”
“你跟着他出去,且记得,多关照他饮食。”
“若他不肯听,你便跟他说,王妃还身陷敌手,等着他救,倘他不肯好好吃喝,把自己先折腾成个病人,你们还需腾本就捉襟见肘的人手出来照料他,甚至,因此而耽误行程。”
说罢,立夏低下头,看向了盖在她身上的锦被,稍后,轻轻的叹了口气。
燕京很脏。
这一点,她早已知晓。
只是,她做梦都未料到,这脏,是如此的深入骨髓,令人作呕。
“别想那么多。”
“安心养伤,照顾好小宝少爷。”
“外边的事,有我。”
听翎钧说要进宫去,冬至便猜到,柳轻心遇袭的这事儿,应是与隆庆皇帝脱不了关系。
虽然,翎钧并未告知他们,在宫里,跟隆庆皇帝说了些什么,但他注意到,翎钧自宫里出来的时候,从不离手的那扳指没了。
众所周知,那扳指,是隆庆皇帝赐给他的。
而今,既是归还了去,那便至少是,两人意见相悖,甚至,是闹了极大的不愉快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