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傍晚,东风紧凑,乌云涌动。夕阳将乌云的边缘镀上了一道金边,是太阳遗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丝光。
一阵风骤然刮来,宦官曹泰单薄的身体一颤。旁边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道:曹公公,是不是应该请内殿直武将派兵去把那家客栈围了,先控住人别跑掉了,谁担这个责
曹泰冷冷道:皇后娘娘只是晕过去了,你慌什么再说郭都使位居厢都指挥使,他会跑
尖声说话的宦官胖乎乎的,名叫王忠,一张白脸却毫无血色,比曹泰还有阴气。这家伙虽同是内侍省宦官,但和曹泰不是一条路的人。
刚刚不久前,皇后突然呕出一口污血,可是有一阵惊慌,然后皇后就晕了过去。是凶是吉
王忠道:那小娘可不能走官家的意思,要把娘娘抬回东京,在滋德殿调养。
你慌什么曹泰也有点怒了,能不能消停一点
哼王忠一甩袍袖,转身走了。
其实不用围客栈,郭绍已经自己送上门,到了外院和御医们呆在一起打听消息。
晚上一副要下雨的样子,也看不到星星。不料过了一夜,天气倒晴了。果然俗语还是很有道理么,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符氏渐渐睁开了眼睛,她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在陈州。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转头看时,两个宫女趴在床边上就睡着了。纱橱外面,有一个宦官和几名宫女趴在一张圆桌上正睡得香。
刚刚露头的朝阳的阳光从敞开的门里窗里透进来,细微的尘埃在光线里轻快地飞舞,整个屋子就好像掉进了湖水里的笼子,四面都在漏水,那光就是水线。
符氏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新生的童年。已不知在什么地方,记忆里有这么一个场景:她和爹下午从一家客栈下楼,午饭时间已过,晚饭还没开始准备,店小二们都趴在桌子上午睡多么静谧和简单的时光。
诶符氏唤了一声趴在床边的宫女,宫女的脸埋在臂弯里,也不知道是哪一个。没人应答,符氏便缓缓把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放在宫女的肩膀上掀了掀。宫女抬起头,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很快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神情。
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符氏被一群人围着,宦官曹泰激动道:娘娘,您可把咱们吓坏了娘娘想要什么
符氏轻声道:我要漱口,肚子很饿。
快快曹泰手足舞蹈。
她居然能自己坐起来,吃米粥吃得津津有味,而且一连吃了两小碗,这才摇摇头轻声说不要了。所有人都注视着皇后的脸,穆尚宫的表情最夸张,瞪圆了眼,皇后张嘴她就张嘴,然后好像自己也在吃一样,聚精会神忘乎所以。一群人简直是神经兮兮的了,他们服侍了病卧的符氏好长时间。
接着符氏又不听劝,要下床看看天空,她说很想看看这个世间。
后门外面,鸟雀不知在何处发出吱吱呀叽喳的叫声,还有蟋蟀也在凑热闹,乍一听很静谧的院子,又似乎十分热闹,所有的东西都在这个季节里争相享受着生命。
符氏在两个人的搀扶下,慢吞吞地好不容易走到了门口,一缕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却在阳光下泛出了美丽的光晕。她仰起头,感受着微风吹拂在脸上,仍由风吹拂着她从耳边掉下来的几缕不整齐的青丝。本来圆润的脸,此时瘦的变了形,成了真正的瓜子脸,眼窝也陷了,嘴唇干涩但她的嘴边微微露出了笑意。
郭都使,告诉老夫,你在华山找的谁莫非你见到了扶摇子陈抟皓首穷经的老御医拽着郭绍。周围围了十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吵着。
那个小娘子是谁
郭绍挤出人群,说道:十几岁的小娘能是谁,我买来的。
他不理会御医们,径直走到月洞门口,向里面望了一会儿。告诉他消息的宦官没有带出皇后的片言只语,皇后应该什么也没说,宦官才无话可带。清虚也还在里面,不过既然皇后无事,他们应该不会难为清虚的,迟早送出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
皇后没有说要召见,甚至一句感谢的话都没带出来,什么反应都没有不过宦官曹泰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皇后好转了,还详细描述了情况,应无大碍。不管怎样,皇后好了,总是非常令人高兴的一件事。郭绍不再计较,高高兴兴地出了院子,然后返回客栈将好消息告诉随从。
蓦然回首,阳光明媚。
郭绍心中的激动愈来愈烈,似乎浑身都充满了生气,有一股力量在体内汹涌澎湃,无处发泄他对杨彪等人道:春风得意马蹄疾,这时候不骑马,如何尽兴走
一行人到客栈马厩取了带过来的军马,翻身上马,飞驰出城,完全不顾城中的规矩。人们也不计较,这种事这段时间见得不少,见到这等阵仗,路人远远就急匆匆地向道旁避让;战争远在淮南,但战争的气氛早已弥漫全国,不知道的还以为又有什么紧急军情。
一行四骑先在驿道上奔跑了一阵,郭绍觉得不痛快,又奔向一处荒地,在原野间驰马乱跑。
啊呜郭绍仰头大声嚎叫起来,双手放开缰绳,展开双臂,一时间就好想拥抱这个世界。哈哈杨罗二人被他的情绪感染,也开怀地大笑。
周围不见人迹。郭绍又大喊道:全天下任我纵横飞翔啰感谢老天,感谢王母,王母无所不能,为所欲为
京娘哧地发出一声蔑视一般的冷笑。
郭绍和杨彪罗猛子面面相觑,正好跑了不少路,便勒住战马,相视哈哈大笑。郭绍胸中一阔,长舒了一口气,见着两个兄弟开怀的笑脸,醒悟过来,他们两个人本来都不关心符皇后,只不过追随自己替大哥高兴而已。
郭绍心情好,当下便有些激动道:咱们兄弟在一起,应该干更大的事,有更大的目标
杨彪听罢神色一凛,罗猛子也渐渐收住了笑意,连同京娘也同时注视着他。似乎在想着什么才是更大的事。气氛奇怪地冷场了。
心里那股子热血一泼出来,郭绍也慢慢陷入了沉思。他心中有个朦胧的念头,但一时又觉得还不够现实。人世间充满了许多不测,想得太远了也许并没有太多作用。
他的心思重新回到了符氏的身上虽然她病好转之后的冷漠表现郭绍不计较,但他还是被微微刺痛了。自己那么关心她;前阵子,很多时候都有一种冲动,为了她真的可以命都不要
也许只是自作多情罢恩情功劳,只能停留在这个层面,符氏会给自己回报的,而且肯定很丰厚但这就是郭绍拼了命想从她身上得到的东西吗
她是皇后虽然郭绍早就知道,但这时候才似乎真正醒悟什么是皇后,皇帝最宠爱最重要的女人。
隐隐之中,郭绍想起了前世的往事。姐姐和姐夫刚确定关系的时候,他们的关系还是很好的,有一次他们俩口子走在前面打情骂俏,郭绍走后面完全插不上嘴,感觉很尴尬。他不是吃姐夫的醋,但实实在在有种局外人一般的感受。
和现在的感受何其相似。
向符氏表个忠心,还担惊受怕的,生怕皇帝震怒。郭绍忽然强烈意识到他们是两口子,真是无法想象符氏在另一个男人面前撒娇邀宠,你侬我侬的情形但郭绍连气愤不满的权力都没有,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心思很变态,很不对人家两口子的事,与我何干
他还是很不舒服,也许是自己太沉迷了。最开始向皇后示好,就是为了有一个靠山;正因为她是皇后,才能成为郭绍的靠山。究竟是什么时候,心思开始转变的,开始走偏的
人的情绪真是变得比变天还快,不只是女人。
刚刚还天下任我行的激动和开怀,没一会儿他就再次感受到了无力如随波逐流的无根之萍,可以挣扎,但激不起什么浪花。
太无力了,太软弱了
郭绍抬起头,看着南边,那里也许正在战火连天。身边的人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杨彪淡淡地说道:咱们还没赶上征淮南之战哩。
咱们兄弟南征北战,究竟为了什么郭绍随口道。
这个问题太难,杨彪罗猛子京娘都没法回答。
太阳初升,如一团娇艳的红颜色,万丈光芒之下,山河依旧破碎。但这破碎已经持续不了多久了,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早有人论断。不久的将来,会有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也许是郭绍熟悉的,也许是陌生的。他有些惶恐,更多的却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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