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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二章 远客(八)

楚维琳放下手中茶盏,奇道:“还上了?”

李德安家的点了点头:“是啊,别说奶奶意外,舅太太当时听说的时候都愣住了。”

能让赌坊出手把人往死里打,可见那梁千欠的赌资数目不小,岳寡妇一个妇道人家,若有银子在手,早就拿出来了,不至于等到梁千死了之后。

可若是一直没有钱,那这还上的银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李德安家的斟酌了一番言辞,才道:“奶奶,寡妇门前是非多,因着这个事儿,添了不少传言,有说得污耳朵的,不过,也就是传言,没有亲眼见到过。”

楚维琳会意了。

海州那儿,怕是把那银子视作岳寡妇的金主的银子了。

若不是靠金主,岳寡妇哪里来的银子还钱?

世人爱编排,即便没有这银子,岳寡妇这种年轻貌美的寡妇也会惹来不少闲话,更何况牵扯上了银子?美人与银子连在一起,总会让一些人想入非非。

只是事情的真假,楚维琳虽然也猜不出那银子的来源,但更不能断言岳寡妇的银子就是那种来路。

李德安家的压着声儿道:“舅太太说,她和岳寡妇打过交道,只觉得这个寡妇说话做事不似一般的市井女子,但也不是大家闺秀,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子自然流露的风情。舅太太倒是觉得这岳寡妇可怜,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一个女人过日子实属不易。”

除了这些传闻,岳寡妇依旧神秘。

因着快年末了,薛财帮着常郁昀四处庄子上收账打理,忙得脚不沾地,十天里倒有七八日不在金州,薛家的松了一口气,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再和楚维琳说这事情,也就暂且按下了。

十一月初,江南反常地落了一场大雪。

南方不易积雪,潮湿不已,又冰冷刺骨,水茯没防备,染了风寒,只能在屋子里休养吃药。

忆夙来了金州,便往府衙里递了帖子。

楚维琳让人迎了她,待她落座,笑着问道:“可是小侯爷让你来的金州?”

忆夙抿唇笑了:“他不让我来,难道我就不来了吗?”

楚维琳笑眯眯眨了眨眼睛。

忆夙叹了一口气,道:“我诓不过你。我是来辞行的。过几日小侯爷便要启程回京了,我也会一道走。四皇子却是要等到来年开春,他在江南的时候够长了,开春便回京了。”

算起来,四皇子来江南已经一年多了,清扫贪官、整顿卫所,富饶的鱼米之乡过惯了纸醉金迷的日子,在这等高压下也不得不收敛了,成效显著,四皇子回京后也能顺利交差。

官场上的事情,楚维琳只是外行,忆夙能长久跟着李慕渝,最重要的便是她懂事,什么事情能知道什么事情不能知道,她分得很清楚,因而两人也无法展开这样的话题,说了几句,还是说到了家长里短。

忆夙却说起了岳寡妇。

“你晓得她?”楚维琳讶异。

忆夙笑得有些苦涩:“都是些旧事了,想起来时,心里总会不舒服。”

瑞喜班在进京之前,在江南唱过一段时日,当时班中的头角儿还是苏子毓,每每他一开唱,便是人声鼎沸。

江南戏班子多,风月地也多,在明州颇有些名气的倚月楼特特来人,想请班中的琵琶师傅指点楼中姑娘们的技艺。

班主曾是不肯的,外人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可在班主心中,他们这等老实唱戏的人与做勾栏营生的姑娘还是不同的。

倚月楼被驳了颜面,却没有放弃,甚至是请了人来当说客。

苏子毓从中做了个调解,彼此各退了一步,琵琶师傅只教授倚月楼里那个名叫冉月的清官。

冉月颇有天分,本就基础扎实,在师傅的指点下技艺突飞猛进。

“我记得,在我们离开江南的时候,她的一手琵琶已经轰动明州城了。”许是提及了苏子毓,忆夙的表情有些哀伤,低低叹了一声,“那之后,我们就一直在京城里,直到……”

直到苏子毓死了……

忆夙没有明说,但楚维琳听得懂。

忆夙没有过多在这个细节上纠结,往下说道:“我来了江南以后,才知道冉月已经赎身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她的一丁半点的讯息。我这回到了金州,听了一些岳寡妇的传言,许是冥冥之中有天意,我鬼使神差一般去了岳寡妇住的院子,轻易不出门的她正巧与我遇见,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岳寡妇便是冉月。”

楚维琳怔了怔,薛家的总说岳寡妇不是正经出身,竟然是叫她说中了的。

只是,这其中还有解释不清的地方。

“冉月当年是红牌,赎身的价码定然不低,那梁千一个大赌棍,可不像是能拿出那么多银子来的人。”楚维琳道。

忆夙应道:“不是梁千出的银子,是冉月自己攒的。她与我说,她不想过倚月楼里的那种生活,所以拼了命的攒银子,为的就是能离开明州,去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做一个普通人。替自己赎身后,她一路去了海州,嫁给了梁千。抛开梁千那赌棍酒鬼脾气不说,在对待媳妇上,那是再好也不过了的。只是戒不了赌。冉月从来没有和梁千说过她的出身,梁千也不知道她有多少私房银两。

说是私房银两,其实也不多了,她替自己赎身能剩下多少,起先还拿出来给梁千一些,后来看透了,也就都藏起来了。

梁千重伤的时候,她也苦心劝过,只要梁千答应往后不再赌了,她就打算拿出私房钱去还赌资,偏偏梁千不肯,冉月也就作罢了。

梁千死后,冉月手上的银子基本都还了赌资,余下的一些用来生活,她没有进项,也不懂寻常人谋生的手段,是坐吃山空。

夫人,我知道梁千当时能吊半年的命,是您舅父的功劳,冉月并非不想出银子,而是……”

楚维琳摆了摆手,打断了忆夙的话:“这一点,不用多解释,我能理解。”

若是梁千知道冉月手上有钱,还不知道又要闹成什么样儿。

忆夙抬起眼帘,直直望着楚维琳,道:“不瞒夫人说,我今日来,也是为了冉月的事情。”

照忆夙的说法,当日江谦对梁千的大恩,冉月一直记在心中,替江谦一家向楚维琳求援,是她在报恩。

原本,她是不想来江南的,毕竟,她从这里出去,也许一个不小心就会叫人认出来,而她,想和从前的身份彻底告别。

偏偏拗不过薛财,她自打梁千死后就是独居,但凡打她主意的人,都没有得手过,谁知却和薛财对上了眼,她不图薛财什么,而是真心喜欢。

来了金州后,她试图过得低调些,她没想过登堂入室,只要有一处小院,薛财得空了能来看看她便好了。

可这几月下来,冉月终是明白,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薛家的无法接受她的存在,无法接受她对薛财的影响。

冉月思前想后,到底是下定了决心,她不想叫薛财左右为难,既然此处无她容身之地,她情愿走开,离开江南。

“毕竟要入冬了,这个时节不是启程的好时候,冉月已经定下了,等明年开春时就离开,她会和薛财说明白的,只是想请夫人转告薛家妈妈,她知难而退,还请薛妈妈莫要再上门去了。”忆夙缓缓说完。

楚维琳听得五味陈杂,她不知道如何来评价那个女子了。

冉月有情义,但她也一样绝情,她大胆她有担当,她会做很多这个时代的女子不敢不会做的事情。

是她的出身注定了她的性情吧,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便再也不会停下脚步,若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她便不会强求。

楚维琳唏嘘不已,颔首道:“我会与薛家妈妈说的。”

忆夙松了一口气。

楚维琳看着她如释重负的样子,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看得出忆夙对李慕渝是真心实意的,李慕渝待忆夙亦有真情,只是两人身份天差地别,若是忆夙站在冉月的这个状况下,她会如何选择?会转身离开,相忘于天涯吗?

忆夙似是从楚维琳的眼中读懂了什么,她的笑容僵了,许久才低声道:“我们这种女子,看多了风花雪月,也知道了没有什么比强求死撑更痛苦绝望的了,家族和红颜,我又何必为难他呢。”

是看透还是豁达,楚维琳说不上,但她能够明白忆夙的选择,感情之路本就起伏,何必为难自己又为难那个人呢,便是有万千深情,也会被磨灭殆尽的。

忆夙离开之后,楚维琳寻了薛家的来,把岳寡妇的来历仔仔细细说了。

起初,薛家的很是震惊,那岳寡妇果真如她想的一样,不是个正经人,当着主子的面,她才没有把那些粗俗话语冒出来。

可听到了最后,她不由沉默了。

良久,薛家的才道:“不是奴婢心狠,而是若允了她,她这个出身,叫人知晓了之后,奴婢往后如何做人?她是可怜人,她一门心思要从倚月楼出来,可见也不是自愿去操持那行当的,出身不是自己能选的,可一旦落到了那个田地,想要全身而退,太难了。她既然做了决断,奴婢敬她是个有心性的,奶奶只管放心,奴婢再不会去寻她是非,她的出身奴婢也一个字都不会吐露,在薛财跟前也不会提,等明年开春后,奴婢信她会自己离开。”

楚维琳又开导了薛家的几句,这事情也就算揭过去了。

傍晚时,常郁昀散衙回来,手中带了一封京中的来信。

楚维琳眼尖,一眼看到那信封上的字迹出自楚伦煜之手,不由惊喜:“父亲来信了?”

常郁昀笑着把信递给楚维琳:“刚刚收到的,捏在手中厚厚一叠。”

楚维琳接过来,开了火漆,取出信纸,仔细看了起来。

常郁昀在楚维琳身边坐下,楚维琳看信,他看她。

姣好的面容带着喜悦,唇角微微扬着,眼神里带着满满的期待,活泼灵动地让人挪不开眼。

可慢慢的,楚维琳面上的笑容淡了,唇角紧抿,整个人都绷紧了。

“怎么了?”常郁昀关切,凑过去看了一眼信纸,而后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许久,楚维琳才放下信纸,把一叠都推到了常郁昀面前,常郁昀快速翻看了一遍,心情也沉甸甸的。

楚伦煜在信上说,章老太太的身子骨不大好了,这个冬天能不能熬过去,大夫也说不上来。

“大概是为了大姐和二姐的事情吧。”楚维琳无奈摇了摇头,“祖母还不到老迈之年,但这些年身子骨一直说不得康健,我未出阁的时候,她就常常卧病。其实,祖母无论嘴上多恨多怪,内心里总是盼着我们好的。二姐当年伤透了她的心,她嘴里是骂的再不管二姐的事体,由着二姐自己折腾去,可二姐没了,她一样是伤心的,再加上大姐……祖母最疼爱大姐了,往常提起大姐时,都当她在贺家一帆风顺,等接了我的信,才晓得这里出了状况。三伯娘是心急火燎地赶来了,祖母却是在京城提心吊胆的。算算日子,大姐也该到达京中了,祖母晓得是哈芙蓉作怪,岂会不生气?”

常郁昀轻轻搂了楚维琳,他知道妻子与祖母的关系算不上亲昵,可无论有什么矛盾,在生死面前,又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

“琳琳,想不想回京去看看祖母?”常郁昀低声问她。

楚维琳诧异抬头:“你任期未满,我怎么能去?”

“怎么不能去?”常郁昀拍了拍楚维琳的脊背,“我是走不脱的,若是你想去,就在年前抵京,过完年再回来。路程是辛苦些,但你若想见一见祖母,便去吧。”

楚维琳沉默。

她知道楚伦煜的脾气,若不是章老太太真的病重,生死难料,他是绝不会给她写这么一封信,来让她担心烦恼的。

楚维琳望着那信纸,她想,若是不回去,怕是见不到章老太太最后一面了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