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二章
上房里,尔芙照常是一身半新不旧的常服,端坐在太师椅上。
这是穗儿在正院这些日子第二次来到上房给尔芙请安,倒不是说她不懂规矩,而是尔芙并不让她到跟前来伺候,她颇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独宠数年的女人,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地说道:“不知道福晋对先福晋所出的大阿哥怎么看?”
大阿哥弘晖这个名字在府里,绝对可以说得上是个忌讳。
一来是有了尔芙这个新福晋进门,照常理说,新福晋对前头福晋留下的孩子,总难免会有那么一丝芥蒂在,何况了解尔芙出身来历的人,更明白尔芙和弘晖之间的纠葛,那就更加不敢在她跟前提起弘晖这个人了;
二来就是四爷对弘晖的态度有些奇怪。
打从弘晖不管不顾地在元宵节的宫宴上大闹一场以后,四爷便将弘晖打发到了庄子上给乌拉那拉氏守孝,一直不曾命人接弘晖回来,连新福晋进门那天,也不曾命人将他召回,难免给人一种弘晖阿哥失宠的感觉。
不过作为四爷的枕边人,尔芙却知道四爷是真心疼弘晖这个没了亲娘的可怜孩子,之所以没把弘晖从庄子上召回来,便是怕她会绕不过心里的坎,为难弘晖这孩子,希望时间能冲淡两人之间的那点误会,这才一直没将弘晖从庄子上召回来。
当然,这也和弘晖自己个儿不想回来有很大关系。
尔芙猛然听穗儿这么一说,难免多想了些,她冷笑着看了眼跪在跟前的穗儿,厉声说道:“你这话何意?穗儿,我真不知道该说你是聪明,还是该说你蠢笨了,这不会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吧,难道是你家主子命你来挑拨我和弘晖那孩子的关系吧,那你就别白费力气了,我还没糊涂到自寻死路地份上呢!”
“福晋容禀,奴婢绝没有挑拨您和大阿哥关系的想法。”穗儿也知道她这话说得有些冒失了,却也有些意外尔芙这种沾火就着的脾气,忙摇头摆手地急声解释道,“奴婢提起大阿哥,只是因为大阿哥和奴婢之后要说的话,有那么些许关系。”
“哦?那我倒要听听你想说什么了。
我今个儿也明白告诉你一句,要是你今个儿能将这事解释明白了,那我就替你个体面,送你个出身,放你出府嫁人,要是你都解释不清楚的话,那你就别怪我将你交给四爷处置了,想想四爷治下的手段,你该知道像你这样妄图伤害皇室子嗣的恶奴贱婢,该有个什么下场吧!”尔芙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浅笑,冷眼瞧着穗儿,淡声说道,她现在已经不关心穗儿想说什么了,左右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将穗儿交给四爷处置了,哪怕今个儿穗儿舌绽莲花,将满天神佛都说动,也不会改变她的想法。
可惜穗儿并没有注意到尔芙神色的转变,也不知道尔芙心里的想法,她脑中回想着弘晖阿哥以前做过的那些事情,以己度人的猜测,料想尔芙必是处心积虑的想要除掉弘晖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之所以会表现得那般惊怒,应该就是做贼心虚了,更觉得心中有把握了,连忙将肚子里的那点秘闻,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这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
原本尔芙就是听听就算,却是完全没有想到就穗儿这么个不起眼的宫女,竟然掌握着李氏和乌拉那拉氏这么大的秘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匆忙命人将穗儿带下去歇息了。
要说乌拉那拉氏这人,说幸运也幸运,说不幸也不幸。
小小年纪就被康熙帝指婚给四爷,为了能成为最称职的阿哥福晋,基本上是一天孩童时光都没有享受到,整日跟着那些严苛的教习嬷嬷学规矩、学治家手段、练习针黹女红、苦练厨艺,除了满族女子都精通的弓马骑射,连琴棋书画都略有涉猎,只为了能和从小就在上书房读书的四爷琴瑟和谐,不过相比于这十来年的辛苦,能够一飞冲天的成为阿哥福晋,也还算值得,应该算是幸运,但是不幸的是她真正将一颗心交给四爷的同时,遇上了尔芙这么个克星,最终落得个被病故的下场。
今个儿穗儿说的事情和乌拉那拉氏的关系不大,反而是掰着手指头和尔芙说起了乌拉那拉氏家族有些复杂的姻亲关系,着重点出了乌拉那拉氏家一个不被旁人重视的远房堂叔,就连尔芙这个进门前就被伊尔根觉罗氏逼着把四爷府后宅女眷出身族谱背诵过十数遍的人都没注意到这个堂叔,可见这个人在乌拉那拉家的地位如何,可偏偏就这么一个人就成为了李家早早给李氏安排的后手。
乌拉那拉氏的阿玛费扬古房中有一妻一妾,与觉罗氏的感情笃定深厚,偏偏觉罗氏的肚皮不争气,从乌拉那拉氏降生以后,便再没能为费扬古添上一子半女的,反倒是费扬古并不看重的小妾,接连生下一个康健且聪明伶俐的小阿哥来。
作为一个好丈夫,费扬古绝对称职,他为了让觉罗氏不至于有一天要看着小妾的脸面过活,很利落地处置了还未出月子的小妾,将小阿哥挪到了觉罗氏房中养着,只是他的好意安排,并没有让觉罗氏觉得安慰,只觉得小阿哥碍眼无比,不过好在有奶嬷嬷和仆妇帮忙照顾,小阿哥倒也是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更是在成亲不久就继承了费扬古留下的爵位。
在费扬古的有心安排下,小阿哥并不知道他并非觉罗氏所出。
虽然觉罗氏待小阿哥并不亲近,多有刁难,小阿哥也很孝顺,如果不是有次乌拉那拉氏和觉罗氏说体己话的时候,一不留神说漏嘴,被小阿哥的福晋听出端倪的话,这事怕是也就没有被揭开的那一天了。
初时,小阿哥的福晋也并非将这话放在心上,她也是闲话一句和自家额娘说起来,经过她额娘的提醒,这才怀疑起了小阿哥的出身,毕竟小阿哥和觉罗氏的长相,实在是没有半点相似,且觉罗氏对小阿哥的态度,也当真让人怀疑得很,偏偏小阿哥的福晋是个细心的人,并不是得过且过的性子,便命人开始调查这事,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却是吓了她一跳,之前费扬古突然将后宅伺候的婢仆,全部发卖出府的事情就漏了出来,再追查那些婢仆的下落,这小阿哥的生母是谁就瞒不住了。
生母死在费扬古手里,觉罗氏又并不是个好养母。
小阿哥再难像之前那般恭敬觉罗氏,虽然面上还过得去,心里却早已腻味透了觉罗氏的存在,更是连带着乌拉那拉氏和弘晖这个身负爱新觉罗血脉的皇室子孙都讨厌上了,所以当乌拉那拉氏和觉罗氏过世以后,他这个便宜舅舅就如同没有弘晖这个外甥似的装起了透明人。
这件事到此为止,全部和李氏牵扯不到关系。
而穗儿之所以说起这事,却是和乌拉那拉氏一家的秘闻旧事无关,反而是和乌拉那拉氏那个不起眼的远方堂叔有很大关系。
弘晖豁出去为额娘报仇闹宫宴的行为,让他在府里成为不折不扣的拖油瓶,又不得亲舅舅的呵护,那些曾经陪着他一块在上书房读书的伴读和玩伴,也都在各自家长的干涉下,彻底远离了他,可是弘晖说到底,还是个孩子而已,他心里是渴望有父母长辈疼爱的,所以就给了乌拉那拉氏这位远房堂叔机会。
而这位远房堂叔之所以能和弘晖之间牵扯上关系,也是旧日情分,谁让弘晖的奶嬷嬷是从这位远房堂叔家里头选出来的呢,有了曾经悉心照料过自己的奶嬷嬷牵线搭桥,这位乌拉那拉氏的远房堂叔和弘晖亲近起来,也就成为了理所当然的事,何况这位远房堂叔家里头,还有个和弘晖年纪相当的小孙子在,两个小孩子凑在一块作伴,关系自是非比寻常的。
穗儿之所以会说李氏和这事有关系,便是因为乌拉那拉氏这位远房堂叔家的小儿媳妇,正是李氏外放西北为官的兄长家的亲女,乌拉那拉氏远房堂叔家的小儿子和李氏这位侄女是在西北成婚,加之李氏有意遮掩,所以一直没有人注意到这层关系,穗儿此次在尔芙跟前着重点出这事是因为李氏已经安排人给她的侄女送信,希望她侄女能借着婆家的关系和弘晖交好,最终引诱弘晖做出不名誉的事情来,破坏弘晖在四爷心目中的地位。
作为四爷的枕边人之一,李氏也明白四爷对子女的看重。
这件事,李氏没有让任何人经手,一切都是李氏寻机会回府,亲自和额娘私下里嘱咐的,要说穗儿能了解到这事,也是因为她在李氏房里守夜的时候,无意中听见了李氏的梦话,所以说这事除了穗儿知道,便再没有其他人知道了,加之要对弘晖动手脚的人和李氏的关系格外隐蔽,若是事后四爷不是存心调查李氏的亲眷关系,怕是也就没机会查清楚这一切了。
空无一人的上房里,尔芙犹豫了好久,这才下定决心,要将这事照实告诉四爷,她到底还是太在意四爷的感受,不然只要她找借口料理了穗儿这个知情者,不需要再做任何腌手脚,便能等着弘晖倒霉,坐收渔翁之利地彻底为自家弘轩扫清眼前的障碍,让弘轩成为府里头最是名正言顺的嫡子。
呼……
尔芙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朗声招呼在廊下伺候的诗兰进来,轻声交代了两句,命人伺候自己换上一身颇为体面的常服,又让诗情去小厨房取了几样四爷爱吃的小点心装上,这才领着人往前院书房走去。
她其实可以等到四爷过来的时候,再和四爷说起这事的。
只可惜她不知道李氏那边安排到了哪步,丝毫不敢耽搁,尤其是这几日,正是四爷要往两位李侧福晋房中走动的日子,要是李氏想要做些什么的话,这几天倒是正好方便她给四爷吹枕头风,她真怕就因为她的一时耽搁,便让李氏的算计得逞。
说着话,不等诗情命人安排好软轿,尔芙就已经走出了正院。
尔芙作为府里头的嫡福晋,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任何人,她想要往前院书房给四爷送吃食,那更是引起了府里所有女眷的注意,眼瞧着身后跟着的耳目越来越多,诗情有些不自在地凑到尔芙跟前,低声提醒道:“主子,您才刚立下后宅女眷轮流侍候主子爷的规矩没几天,便这样在其他侧福晋承宠的日子去找主子爷,怕是府里又要生出不少传言了!”
诗情会如此提醒,这也是因为她不知道穗儿和尔芙说了什么,穗儿知道她要和尔芙说的话,都是要命的绝密,所以在说事之前就求着尔芙将房中伺候的一众婢女都打发到了廊下守着,所以她见尔芙这会儿突然要去前院书房见四爷,只当尔芙是闲着无事,并没有多想。
其实不用诗情出言提醒,尔芙也注意到了身后的尾巴。
不过此事事关重大,牵扯到府里头的侧福晋和弘晖这个先福晋留下的嫡长子二人,她不敢等四爷过来见她,甚至都不敢让赵德柱等人给四爷传信,怕被人发现痕迹就先行清理扫尾,在弘晖身边留下隐患,也只能这样自打脸的做出争宠的样子,主动到书房求见已经两天没往正院走动的四爷童鞋了。
书房里,四爷听说尔芙要过来,当真是惊喜极了。
要说这男人的心思和女人一样深不可测,他虽然明白尔芙定下后院女眷轮流侍寝的规矩是为了府里头的女人能和平共处,让他更加专心朝堂上的大事,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却不可避免地觉得自己不被尔芙重视,只是因为之前尔芙就已经将这些事情都和他解释清楚了,两人又就这事细细谈过,不好再发脾气,便只能将心里头的不高兴都压下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这才连着两天都不往正院那边走动。
“几位先生就先行回去吧,爷这里有些私事,今个儿就不留诸位先生在书房用饭了。”心中暗喜的四爷,强作镇定地将手边放着的邸报收拾好,扭头看了眼坐在旁边的几位幕僚,起身对着戴先生等人拱了拱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