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按照图鉴上的说法,海妖应是守候在岛上,只要船只过去,便能摆脱危险。
然而这片大海一望无涯,望不到尽头。海妖却是在船只的上空盘旋飞行,歌唱不休。
海妖贴着云层飞旋,这样的高度,无论是弓箭或者火枪都不可能击中它们,然而海妖的声音却有着可怕的穿透力,直接冲击到两人的耳中。
这种情况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发生的,然而在幻境内,一切皆有可能。
吴锋道:"这次的考验,恐怕不是要求依靠武力杀死海妖。"
没有飞行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对付那几只在云端掠空而舞的海妖。
梅映雪点点头,她的红唇抿紧,终于显出了竭力运转心法对抗海妖的模样。
那音乐含着魔力,令人无法抗拒,运转心法能使得自己不至于被诱惑而坠入海中,但却也会消耗大量的体力。
如果两人只是靠着心法与海妖僵持,总会有抵抗不住的一刻,那也就是他们的末日。
然而,奇怪的是,梅映雪神情凝重处,却越发显出一种认真倾听海妖歌唱的模样。听得越认真,抵抗海妖的诱惑本就该越艰难。
吴锋微微沉思,而后脑海中灵光一闪。
梅映雪抢先说出了答案:"这一关考校的恐怕是音乐。"
吴锋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明白为什么大部分的时候,进入玄机洞的两个人都会死在里面。
洞中的考验并不是确定的,进去之前,没有任何人知道会遭遇什么考验。而考验需要不同的能力,即便修为再高,也未必拥有所需的能力。
吴锋自问对音律有所了解,但说不上精通,他心底也隐有两分忐忑。
梅映雪却是已然从她的空间袋中取出了一张古琴,缓缓坐下,双腿在裙底盘起,将琴置于膝上,素指勾弦,轻拂起来。
这琴以梧桐为面,以云杉为底,通体成落霞式,色泽温润。背面的龙池凤沼,隐隐可见风化痕迹,足见是一架古琴。
衣不如新,琴不如故。古琴的保养极为困难,稍有差谬,便可能导致音调失去准头。
然而倘若保养得好的话,以古琴弹出的音律,有种格外的圆润旷远。
梅映雪身姿挺得孤直,神色端凝,严整而不失优雅。左手取音,右手拨弦,流音渺渺,如流水般自琴上流泻而出。
海妖的歌声如醇酒春风,带着劝人及时行乐的靡靡意味。令人忘记天风海浪与漫漫雷霆,仿佛置身于灿烂花丛之中。
而梅映雪的琴声则高雅清傲,兼而有之,婉约如小桥流水,依依含情,高昂如鹤鸣九皋,振聋发聩。她双唇紧抿,显出极为倔强的神情,眼神却更加凝定,琴声徐而不疾,却已显出她刚强至极的本心,傲意铮铮,不为外物所动。
海妖也听清了这悠扬如风的琴乐,她们齐声高笑,而后唱得越发大声,曲音却带上了更多的挑逗之意,越发销魂。
一时间,海妖的歌声,与梅映雪的琴曲争夺着吴锋的脑海。他时而感到那呼啸的汪洋不是死亡之海,而是暖香飘飘的温柔乡,诱他纵身而入,时而又沉浸于梅映雪高超的琴技当中,陶然忘我。
如同寒热交织,也不知是苦是乐。
一曲终罢,梅映雪四指飞划,声如裂帛,双目抬起傲视天穹,目光如风刀雪剑,逼视着那三只花枝招展,金发飘飘的海妖。
海妖笑得越发灿烂,声音婉转柔媚,似要将人的魂魄都勾引而去。
梅映雪却是身躯一颤,一口鲜血喷出,如同红梅点点,落在琴身之上。
吴锋不由关切道:"没事罢?"
"不妨的。"梅映雪道:"海妖有三只,同声而唱,单凭我一人弹琴,压不住她们。"
吴锋犹疑道:"我并不以琴技见长...不过音律倒也稍懂一些。"
梅映雪道:"不一定要用琴,当我抚琴之时,你可以把握其韵律,弹剑相和。剑声比起琴音要凌厉,足可压制那几只海妖的心神。"
言毕,她以绢帕拭去嘴边和琴上的鲜血,流音再起。
吴锋闭目,开始感应梅映雪琴音的韵律。由于有海妖的干扰,这并不容易。
梅映雪这次抚琴时,红唇轻启,竟是作歌起来,琴歌相和,自己为自己伴奏。琴声飘渺,歌声悠扬,如同五里仙云,直通紫极之巅。
海妖感到受到了挑衅,歌声越发高扬。
吴锋一面以心法抵抗海妖的诱惑,一面细心体味梅映雪琴声的妙处。
他很快意识到,梅映雪的琴歌与海妖的哼唱,是此起彼伏的攻伐,是音乐场上的战争。
压下海妖的魔歌,绝不仅仅是音量的大小,或是音律节奏的高下,更在于协力击其薄弱,攻其破绽,削其威势,以求一举击破。
想通这一层之后,吴锋肃然当风立,扣剑而弹。
剑声清远嘹亮,说不上极为优美,却与梅映雪的节奏相和。
每当海妖的声音转向低沉,吴锋弹剑之声便越发高亮,如同断冰切雪,声迥凌霄,遥震海宇。
他擅长弹指神通的招数,弹起剑来,竟比任何一种乐器都要得心应手。
于海妖而言,这剑啸之声,如同尖锥直插肺腑,令她们气息为之滞,而梅映雪的琴歌之声,则与剑啸配合得越来越圆熟,形成一种奇妙的和谐。
海妖唱得越来越快,但已是显得情绪过于激动,不再有魔鬼一般的感染力。
当海妖们要唱出一个低音之时,梅映雪拂琴发力一牵,琴韵悠长如丝,吴锋顷刻间铿然弹剑相应,海妖们登时戛然一怔,同声走调。
梅映雪眸光森冷,逼视着高空上的海妖,却又仿佛视她们为无物,只是瞧着漫天的乌云,以目光挥洒自己的傲意。
她一面抚琴,一面卓然长歌,至于忘我。
一曲终末,琴剑之声越发高扬,直入云霄。
只见那三只海妖同时大口吐血,轰然从云端倒栽了下来,噗通坠入茫茫沧海当中。
一条巨大的海怪从漆黑的洋面中跃起,只见獠牙的光芒划过,而后鲜血飘散开来。
"似乎结束了。"梅映雪吁了一口气,道,淡淡的清香从她的红唇中溢出,却也含着微微的血腥气。
"这幻境如此真实,可见类似的事情,以前一定发生过。"吴锋道:"以前也有人以音乐对抗过海妖,并令她们坠海身亡。"
梅映雪点点头,将那架古琴收起。
眼前的景物陡然模糊了起来,而后仿佛被压缩成了一个平面,再刷拉一声变换。就好像有人撕开了五光十色的幕布,露出了真实的世界。
两人置身于一个不大的溶洞当中,溶洞顶部射出淡淡的蓝光,没有灯烛,亦觉明亮。
溶洞的中央,有一个水池,有冰蓝色的青蛙在跳动。水池边缘,有一根澄澈得透明的钟乳,流淌着七彩的瑰丽光华,漾着无法言说的灵韵气息。
七彩钟乳!
吴锋和梅映雪都眼神微亮。
正当他们要走过去时,一道凌厉的光华,却是从钟乳石上泼洒过来。
实在是太快,令两人都来不及闪避,恍惚中似看到鲜血飞洒,有撕裂般的感觉,吴锋觉着自己似乎被斩成了两段,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死亡...难道这么轻易?"吴锋低低呢喃。
恍惚间,他听到三途河水的流动之声,看见黄泉汩汩而涌。
他的眼前再次清晰,却已失去了色彩,变成一片黑白灰的世界。
四面都是坚实的砖壁,阴湿的气息弥漫在其间,好似一座古墓。
吴锋心头一颤,他意识到了什么。
前方立着一个高大的背影,瘦削峭拔,却令人感觉如同一座大山。
吴锋喉头堵住。
那个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父...父亲..."吴锋声音颤抖着道。
那张清癯的面庞,无比熟悉,而又无比陌生。
"锋儿,你长大了。"父亲淡淡道,脸色却波澜不惊,没有丝毫的欣喜。
"是呢..."吴锋声音哽咽,他完全忘记了这里是幻境:"我已经死了吗?"
"这是阴阳交际之处。也是我该来的地方。完成我的使命,而后去往茫茫幽冥。"
吴锋的父亲曾经误入云海岚的大墓,并破掉了大部分的阵法,可见他的秘密任务,便是与一座大墓有关。
"为什么?"吴锋愕然,猛地冲上去,扑进了男人的怀里:"不要走。"
他忘记了自己已经十六岁,已是半个大人,只想让光阴倒流,回到在父亲怀中撒娇的时光。
"这是宿命。"父亲回答。
"我不信!"吴锋高声道。
"你也有宿命。"
吴锋愕然。
"什么宿命?父亲..."
"抛弃你的宿命,留下来吧,陪着我。"父亲轻声道:"你的宿命,只会破坏我的使命。你是天生的破坏者。"
"什么?"吴锋更加怔住。
"我不该从小就教你以整顿天下。你是挟持者,而不是辅佐者。乱世只会因你而更加糜烂,鲜血弥漫,尸体和白骨堆积成山。最后,你自己也会毁灭于茫茫的烈火。"父亲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怅然:"如果你想摆脱这可怕命运,就留下来陪我。也许,在阴阳交际之处,你能够得到永生。"
吴锋抿着口唇,望着面前的男人。
他想要挣扎,一只手却绕到他背后,有力的五指开始刺入他的后背。
剑芒呼啸而过。
一颗染血的首级坠落于地,落地的过程中,犹自双目直视着他。
吴锋将无头的尸身也推倒,黑色的鲜血溅射了他一身。
"你不是我父亲。他不会说这话。不管我想做什么,他都会支持我。"
"真的吗?"坠落在地面上的人头却又开口了:"我的确不是你父亲,但我能看到你的内心,我更能看到命运!我知道你父亲的想法。你将来的所作所为,他真的可能接受?"
"哈哈哈哈...如果是命运,那破坏又何妨?从古至今的英雄人物,哪个不是一边建设,一边破坏?你也太危言耸听!而命运尽头如若真是一场无涯的红莲烈火,那么轰轰烈烈地拼杀一场后死去,也胜过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
吴锋猛然张开双手,仰面高声而笑:"我本心已定,任何人都不可能阻挡。你想要假借我父亲的名义,又有何用?"
人头的面容终于舒展开来。
"那么,祝福你。不再假充你的父亲,而你这五峰群山之灵的名义。不管未来有多少血与火,都不要后悔自己的决定。"
"我会的。"吴锋答道,却是飞起一脚,把那个父亲模样的人头踢飞了出去:"然而老子不管你能不能看到什么狗屁未来,冒充我爹就该去你妈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