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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四章 醉卧

终于,杜甫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边的酒水,双目迷蒙看着王源开口道:王小兄是听到春选之事无人得中的消息才来探访安慰我的吧。

王源轻轻点头道:确实如此,梨花诗会一别,我自己也遇到了不少事情,所以虽想来拜见杜兄,可惜身不由己。今日上午,我听到了逸才选拔之事,想起杜兄也在选拔之中,这才赶忙来探望杜兄。

杜甫微笑道:多谢你了,在长安城,唯有你还记得我杜甫,你是来探望我的第一人。

王源道:这次的事情有些蹊跷,以杜兄之才,怎会屡试不第李林甫主持这次春选必有猫腻,老贼妒贤嫉能,自己不通诗文,也不让才能之人入仕,我闻之甚是气愤。

杜甫轻叹一声道:哎,杜某已经心灰意冷了,本怀一腔报国之志,无奈报国无门。王小兄也看得出我现在的落魄模样,可怜我妻儿跟着我连温饱都难足,我实在愧疚不已。

王源举起酒碗道:杜兄莫要灰心,人生际遇殊难预料未必便没有机会了。

杜甫凄凉一笑,喝了半碗酒,口中吟道:圣朝优贤良,草泽无遗族。人生各有命,在余胡不淑。一生但区区,五十无寸禄。衰落当捐弃,贫贱招谤讟。

王源微笑道:这是杜兄新作么看来确实是悲愤难当,心境凄凉啊。

杜甫呵呵笑道:是啊,心境确实很低落了,李林甫一句野无遗贤,我们这数千人便全部要打道回府了。前途渺渺,我实不知将来如何。

王源道:杜兄有何打算

杜甫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在长安我或许还有些诗名,也许再找机会投卷,或许卖文写字,或许便携妻儿离开长安城回乡务农罢了。总之,我现在毫无方向,也不知该怎么办。

王源道:杜兄,你且留在京城,我给你想想办法。

杜甫笑道:王小兄是要将我引荐给李适之么那还是算了吧,我曾在梨花诗会上位李林甫效力,李适之岂会容我。我知道李适之的为人,他器量不大,我还是不去自讨没趣了,也免得你被他训斥。

王源笑道:我早已不在李适之府中了,梨花诗会之后我便离开左相府了。

杜甫讶异道:怎么李适之不是对你挺好么

王源笑道:说来话长,以后慢慢跟杜兄说。不瞒杜兄,我今日刚刚得到陛下的召见,陛下已经拟制召我入翰林院做学士了。

杜甫一惊,差点打翻了酒碗,愕然道:真有此事

王源点头道:我不是要跟杜兄面前显摆,但事实确实如此,所以我刚才说,人的际遇难以想象。之前我和杜兄一样,还在苦苦的寻觅,转瞬间机会便来了。

杜甫喜道:恭喜恭喜啊,我哪有丝毫嫉妒之心,真心的为你感到高兴,起码能让天下士人看到还有晋身朝堂的机会。也难怪,你诗才远胜于我,能有今日也是应该的。只是我不明白,你既离开了李适之府,又那来机会得到陛下的召见,而且授予翰林学士之职

王源道:是得杨钊举荐,所以才有机会。

杜甫皱眉道:杨钊贵妃的堂兄,户部度支郎杨钊么

王源道:就是他。

这怎么可能他不是和李林甫沆瀣一气么你梨花诗会上让李林甫失败,他很生气,怎会同意杨钊举荐你

王源笑道:这便是微妙之处了,还是说来话长,但此中之事着实非你所想的那样简单,今日也不多说了。我今日来拜见杜兄,便是想知道杜兄现状如何。若杜兄自己有门路的话,我也不多嘴了,若杜兄暂时没什么门路,我建议杜兄留在京城寻觅机会,我这里也会替你想办法。通过科考之途怕是没机会了,要想进身,须得另辟蹊径,否则真的没什么希望。

杜甫道:王小兄原来是可怜我来了,我看算了吧,还是我自己想办法的,实在不成,便带着妻小离开京城了,我也心灰意冷了。再说了,你要帮我,肯定也是要借杨家之势。我却对杨家没什么好感。杨家姐妹骄奢淫.逸,仗着裙带之势上位,正是我最不满的一类人,我岂会受他们恩惠

王源微笑道:杜兄,你自尊心强我是知道的,但你可别忘了你的报负,你是想为天下老百姓做些事情的,回家种地可没法为百姓谋福。

杜甫摇头苦笑道:我自身都难保了,还谈什么报负。

王源正色道:你切莫这么想,否则满腹诗书岂非白读了。再说了,远的不说,就说嫂夫人和两个孩儿,我唐突说一句,你就算没有造福天下之心,难道也丝毫不想让嫂夫人和两个孩儿今后的日子过得好些么你忍心让他们永远跟着你颠沛流离的受苦么我若是你,我便绝不会这么无情。

杜甫默默喝酒,沉默不语。

王源道:我一直认为,我大唐的读书人都是好高骛远,譬如你我,心中都觉得要干一番大事业,却不能静下心来踏实做事。荀子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河。读书人虽要怀报国造福百姓之志,但也要首先放下高傲一步步的实现。譬如先让自己的生活无忧,先惠及身边之人,再一步步的想后面的事情,甚至有时候为此要牺牲自尊,因为你是要为了最终的目标的实现,若过于斤斤计较,在如今的大唐,怕是要处处碰壁了,更别提你心中的所谓报负了。

杜甫眉头紧皱,似乎有些为王源的话所打动。王源口中的实用主义的这一套,是杜甫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辞,也是他从未想过的。

我可否冒昧问一句王小兄,你的报负是什么

王源微笑道:我的报负没有杜兄那么远大,我其实只想做一个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我不喜欢自己的命运被人操控,不想成为一个风中之尘,不想成为身不由己之人。

杜甫愕然道:掌握自己的命运么这如何能做到

王源道:如何做不到三个月前我还是永安坊的坊丁,诸多的机缘巧合,诸多的选择和努力之后,我也有些进展。最起码我不是永安坊中那个连坊正都能呼来喝去之人了。甚至到了今天,很多人已经无法对我呼来喝去。难道这不是掌握了部分自己的命运么或许你认为我依附于杨钊,是你不能忍受的。但其实依附于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有以为依附他便做出什么坏事来,这就叫做借势而为。当今大唐,你想孑然一身出污泥而不染,那也只有去山林之中隐居,终老一生了。

杜甫缓缓点头道:说的在理,杜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不得不说,王小兄比杜某要识时务的多。

王源笑道:我也不想这样,我也想通过自己的本事科举入仕,然后达到自己的目标。然而这可能么且不说你满腹诗书,却屡试不第。就算是李太白那样的人,最终的结果又如何你若以为太白自己愿意离开京城,自己愿意寄情山水那便错了。说句难听点的话,他以为陛下英明,希望朝政清明,希望通过自己的行为能改变这一切,但这些又怎能做到离开长安,虽然清名依旧,写下无数让人赞叹不绝诗篇,可这又有何用能为百姓造福么能改变他看不惯的一切么所以,我虽敬仰太白,但我却并不认同他的作法。

杜甫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口中一口一口的喝酒,终于喝的伶仃大醉。王源缓缓起身之时,杜甫已经醉的闭眼伏在案上,王源不愿打搅他,缓步来到屋子里。简陋的堂屋里,一张小桌上摆着带来的烧鹅牛肉等物,两个孩童吃的津津有味,嘴边全是油渍。杜甫的夫人杨氏和李欣儿站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他们。

见王源进来,杨氏忙行礼,探头看着外边醉卧的杜甫,皱眉道:夫君实在无礼,怎么当着客人的面就睡了,奴去叫醒他。

王源摆手道:让他睡,杜兄太累了,难得能大醉一场。我们也该走了,就不向杜兄告辞了。

杨氏忙道:怎么就走了。

王源道:晚了关了坊门便麻烦了,嫂夫人转告杜兄,他想好了便来寻我。我住在靖安坊东南隅,独门独户,一去便能见到。

杨氏道:奴记住了。

王源朝李欣儿使了个眼色,李欣儿伸手从腰间接下钱袋来,塞到杨氏手上道:杨大嫂,这里是十贯钱,留着给孩子们买些吃的,全家做几件新衣服。

杨氏惊慌推辞道:不成不成,这可不成夫君若知道了,岂非要骂死奴了。

王源道:留下吧,莫推辞,你可以不用告诉杜兄。这是我给两个孩儿的见面礼。给他们扯几身衣服,你和杜兄也扯一身衣服,买些米粮,起码可以对付几个月。你不为大人想,也看看孩子,孩子这么小,岂能不吃饱肚子。你若推辞便是看不起我们了。

杨氏性子憨厚,结结巴巴的不知说什么好,眼里掉下泪来。

王源俯身摸了摸两个孩童的头,起身来拱手告辞。出的门来,满目春光耀眼,枣树上几只鸟雀蹦跳鸣叫,身边蜜蜂嗡嗡飞舞,春光熏然,一切都那么美好。杜甫趴在桌上睡的正香,就算在睡梦中,他黑黝黝的脸上也满是愁容,两根眉毛拧在一起,似乎也不能放松。

王源暗叹一声,和李欣儿快步出门,缓缓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