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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六章 香积寺

(一)

燕塘关里规模最大的佛教寺院,叫香积寺。

你不告而别去了怀州期间,我陪着舅妈去了一趟香积寺。

舅妈看见我日日关在房间里自我禁足,不禁很为我担心。

于是,有天她来找我,请我陪她去一趟香积寺,她想去拜寺庙里的送子观音,为舅舅求子嗣。

舅舅丁友仁有一妻四妾,她们共为他生了七个女儿。舅舅一直很苦闷于没有子嗣继承家业,支撑门楣。舅妈也为此觉得既负疚又焦虑。

看着舅妈充满希望的眼睛,我实在是很难拒绝陪着她去。于是,舅妈叫了留守的卫队长关文良帮我们安排。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跟着舅妈坐马车来到了这所寺院。

因为关文良的事先安排,寺院里当天并没有什么香客。我们在大殿拜了佛,然后舅妈就要去侧殿拜观世音菩萨。寺院的住持和尚引领着我们。当舅妈进了香,虔诚地三拜九叩的时候,我仰头看着玉雕的观世音菩萨像。

我看着观世音菩萨那宁静的面容。

我深深地被寺院里的佛像和菩萨像上那些宁静的面容所吸引。

一个人的心,要在什么状态,脸上才会有这样优美、这样尊贵的安详、宁静、柔和、开放和喜悦呢。这大概是世界上最美的表情了。

我从来没有在身边的人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也从来没有在自己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

我很羡慕那样的心。没有忧愁,没有恐惧,没有烦恼,没有愤怒,没有骄狂与傲慢的心。那是怎样做到的呢?面对这个世界的种种凄风苦雨,一个人,怎么才能拥有这样波平如镜的、从容不迫的心。

看着这样的表情,我想起父亲面对汗王屠刀时的心,想起母亲难产咽气时的心,想起你父亲惊慌而入、绊倒在门槛上时的心,想起景云伏在我身上痛哭时的心,想起姨娘遣人锁上我小楼的门窗时的心。我也想起严方成的小儿子举剑刺向你时的心,想起刘申教我骑马时的心,想起了你血战归来,突然抱住我说对不起时的心,想起我自己看着你高烧呓语时的心。

我看见过各种各样的心,千姿百态的心,但是,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种心里面,看到过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表情,是去除了种种凡情俗念的人,才能有的表情。

“夫人被吸引了吗?”住持和尚的声音将我从入迷的凝望中拉了回来。

我说:“是的。多么庄严的表情,仅仅是凝视一会儿,干涸的心也会得到滋润,纷乱的心也会变得沉静。”

住持和尚说:“善哉善哉。夫人自是与佛有缘。”

(二)

我说:“请教法师,拜本寺的送子观音真的有灵验吗?”住持和尚说:“拜得如法,则无不灵验。”我说:“那么,怎样才叫拜得如法呢?”住持和尚说:“就是一念精诚地拜下去的时候,让观世音菩萨的深广慈悲,让这种深广慈悲的光辉充满了身心,就在一拜之间,与观世音菩萨的这种心态、这种精神合二为一。”

住持和尚说:“让拜者此一刻的身体,成为观世音菩萨的身体,让拜者此一念的心,成为观世音菩萨的心。让观世音菩萨得以从拜者的身心当中显现,让观世音菩萨从拜者的每一个毛孔里面涌现。一拜之间,就有无数观世音菩萨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这样拜,就是如法的拜。”

“我们可以与观世音菩萨合二为一吗?”

“我们本来就是与观世音菩萨一体的。唯因倨傲不肯低头,所以自障不见。”

”放下倨傲,恭谦低头,就可以看见吗?”

“果然放下,果然恭谦,果然低头,就可以看到。”

“我愿意试试。”我说着,就在舅妈后面的拜垫上跪了下去。

我怀着深深的虔诚,一拜到地。

我深深一拜,以额触地。

我在心里想着:“愿一切世界也都能有这样的面貌,愿一切世界也都能有这样的表情,愿一切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能有这样安稳坚固、博大柔软的心。”

在我的额头碰触到大地的时候,我听到一声清亮的磬声。

住持和尚说:“以这样的恭谦,这样的柔顺,对待世界上的一切生命,就是这个世界上的观世音。”

这句话像久旱的甘霖,一下子就渗入了我因为孤单而枯竭开裂的心。

(三)

参拜完毕之后,住持和尚引我们去厢房喝茶吃素面。舅妈也循例供奉了香油钱和斋僧的钱。我说:“我也随供一点吧。”我拿出一个描金的锦盒,呈给住持和尚。

舅妈看着我,大吃一惊。那是刘申送给我的骊珠项链!它的价值,足够建十座燕塘关这样巨大城池了!

住持和尚打开锦盒看了一眼。他说:“夫人确定要用这个供奉吗?”

我说:“是的。我专程带来,就是准备供奉给寺里的。”

他说:“若夫人供奉过了又心痛后悔,反而不如不要勉强。”

我说:“怎么会后悔呢。我不会后悔的。”

我说:“很多人都和我说,这项链价值不菲,是无价的珍宝,但是我不觉得它是真正无价的珍宝。”

我说:“刚才大殿上,佛菩萨的那个表情,那表情后面光明而安详的心,那才是真正无价的珍宝。和它相比,世间的一切珍宝都是黯淡无光的,不值一提。”

我说:“多希望,能够拥有那样无价的至宝。多希望,更多的人能够看到这样的表情,能够接触到那里面发出来的光明。”

我说:“把这么多珠子戴在脖子上有什么意义呢。它们用到这里,才是物尽其用。这个世界上的痛苦那么多,那么多的心渴望安抚,我希望,能把这样安祥的表情,送给所有渴望止息痛苦的人。”

我看着舅妈的表情,我说:“我自己会向赠我此物的人去解释。”

就这样,我把自己的第二笔嫁妆也贡献掉了。

我两次献出自己的全部所有:一次献给了为了安定天下而无惧牺牲的心,一次献给了超脱于滚滚红尘,宁静而慈愍的心。

我又一次身无分文了。

现在,我只剩下了自己。只剩下我自己,用来献给你的心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