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伙出城了?”
身披一袭玄色戎衣的薛定锷得到这一消息,先喜上眉梢,随即神色却变得深冷起来。
他知道,薛衣人现在出城应战,不啻于送死。
明知吴锋的援兵即将赶到,却做出这样的选择,薛衣人定然也派出了使者,通知吴锋撤军。
薛定锷并不认为自己会和吴锋打得两败俱伤,在他看来,以吴锋那兵力,他能以不大的损失将其吃得一干二净。
所以薛衣人的做法,在薛定锷眼中无疑是看重吴锋远胜于自己,才想要保下吴锋一条命!
“既然如此……”薛定锷微微咬着牙,一挥手。
“那就先收拾老家伙,再趁着吴锋还没来得及逃命,追上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大桑城附近的河岸地形狭长,不适合扎营,因此薛定锷攻城不克之后,就退到了丹水的北面。
渡河之后,丹水很快暴涨,虽然出乎薛定锷的意料,但他早已准备了大量渡船,随时可以渡河进击。
他看向一名瘦得跟竹竿一般的绿甲将官:“竹道尘将军,由你率领四千锐卒作为先锋,渡河进击!”
舟船数量有限,一万多战兵不能一次性渡河,只能先将先锋部队送过去。
但这先锋部队的数量,就已经在薛衣人的兵力之上了。
此言一出,林山等几名亲信都露出疑惑担忧之色。
竹道尘是薛衣人的亲信,薛衣人对他有知遇重恩。
但这次薛定锷举兵,此人却是选择带着大批部兵倒向了薛定锷一方。
虽然众多豪族都想除掉薛衣人,却都不愿意做出头鸟,消耗己方的兵力。薛定锷让竹道尘这个墙头草打前阵,难道就不怕他带着部队又投靠薛衣人么?
但薛定锷眼中却是神光灼灼,全无相疑之意。
“竹道尘将军,还不领命?”
薛定锷笑着道。
“承蒙……门主重膺,属下当……以死相报!”
竹道尘决然道,但言语中却有几分难以察觉的苦涩。
江水滔滔,水流汹涌中,岸边的木舟解开了缆绳,满载着士兵向着对岸驶去。
如今风向正向对岸,风送征帆,没过多久,船只便已靠岸,士兵们踏着木板跳上河滩。
竹道尘猛打令旗,士兵们迅踏上干燥的沿河谷地,展开鹤翼阵势。
因为自大桑城出的薛衣人部,已经占据了沿河的高地,正组成鹤翼阵,如同下山猛虎一般向着河岸汹涌扑来。
而己方占据兵力优势的时候,相同的阵形,便能压过对方的地形优势。
竹道尘的面色有些白。
薛衣人积威多年,他不可能不为之惧。
他攥了攥拳头,鼓舞士气道:“诸位将士,我们对面的那条蝮蛇,乃是夺取天子峰,残害嬴氏的篡逆之徒!我等深受嬴氏数千年厚恩,现门主又是嬴氏遗脉,举义旗以讨凶逆,乃是苍天正理!拨乱反正,在此一举!”
欢呼声如同潮水一般涌起,士卒们的心绪被义愤所覆盖。
这些底层的士兵们,唯领主之言是听,不知道自己为了谁而战。当直接管辖他们的领主随着竹道尘的长呼,他们也便感觉到自己真是受到嬴氏的重恩,而完全忽略了薛衣人执政的二十多年,他们生活实实在在的改变。
来很令人沮丧,在乱世中的话语权乃至民心,往往是被豪强所掌控。改革者为了整顿内部、惠济苍生而对豪强磨刀霍霍,结果往往现,那些被他们施惠的草民们,却将忠诚付与直接统治剥削他们的豪强。
“拨乱反正,在此一举!”
纷扰的呼声,搅动了漫天的战云。那平日里不值半钱的大义名分,在这一刻压过了薛衣人在汉中二十多年的德泽与光辉。
手持缨枪如同疾风一般自高岭掠下的枭雄,眼见这样的场景,也不由一声长叹。
“是你。”他遥遥向着竹道尘道。
“是我。”竹道尘鼓起勇气,向旧主与恩公扬声道。
“留下人头吧。”薛衣人平静道。
“恕末将不能从命。”
“这可由不得你。”薛衣人眼神渺渺,大袖一挥。
薛衣人的阵形如同一只急振翅的白鹤,沿着崎岖的山坡奋飞而下。
竹道尘一声令下,阵中金鼓震动,双翼张开,准备对下山的薛衣人部动夹击。
在这并不开阔的河滩地带,并不利于鱼鳞阵的展开。
鹤翼阵克制衡轭阵,同样对于兵力较少的鹤翼阵也有克制功效。
面对过去的主公,这威名震于天下的一代枭雄,竹道尘心中自然忐忑不已。
但他知道,自己只需要撑住,撑到薛定锷率领主力部队完成渡河,便是大局底定。
己方的兵力优势,让薛衣人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胜算!
密集的鸣镝声,如同狂蜂阵舞,箭矢先在两军阵前开始交错,伴随着铁炮的轰鸣。
鲜红的血花在两军阵内绽放开来,坚固的盔甲也未必能抵御死神的镰刀,一个个士兵在悲鸣中堕入亡者之渊。
但其他人依然前仆后继。
当踏上这以杀戮为名的战场,他们不需要知道为什么战斗,不需要知道恐惧,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情,杀掉敌人,或者死。
覆盖整个战阵的战气,能麻痹人类的灵魂,令他们视死亡为无物。
竹道尘立身阵前,观看着整个战场的局势。
一切都很正常,这样少的兵力,薛衣人根本玩不出任何花招。
两军多打得势均力敌……
竹道尘这样想着。
但视野当中,敌阵移动的度突然加快。
那些士卒们神情刚毅,全然不惧死亡,视铺天盖地的箭雨为无物。
薛衣人现在身边只剩下两千七百人,但这些人都是对他最为忠诚的将士。
这样的快移动,只会增加己方在远程打击下的伤亡,因为疾行过程中,步兵格挡箭矢的能力反而会受到影响——竹道尘这样想着。
但他突然感觉到不好。
薛衣人已经变阵了。
在这崎岖的山道上,在如此高的疾行之中,鹤翼阵却飞向内缩拢,化成一把尖刀。
寒光闪闪的尖刀。
锋矢阵。
长锋破浪,一往无前。
老家伙的练兵布阵之能,竟然比起以往又有精进!
竹道尘面色顷刻变得煞白。
薛衣人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他。
以鹤翼阵引诱竹道尘同样依凭鹤翼阵相抗,也算准了为了对抗威名赫赫的故主,竹道尘必须身先士卒,立身阵势前方,在关键时刻,不计伤亡进行变成,直捣中军,动斩行动。
算计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住!”竹道尘大呼道,喝令自己的亲卫甲士上前。
现在已经来不及将两翼收回来了。
眼见那一袭劲装,衣衫猎猎的一代枭雄脚踏虚空,如同一座泰山一样向着他头呼啸而至,竹道尘的心跳急加快,感觉心脏几乎要从腔子里迸出。
他想要逃走。
但他唯一的儿子已经被薛定锷当作人质扣押,薛定锷告诉他,如果他在战场上后退一步,结果自己想象。
他爱儿子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自己这样反复无常之人,死在故主枪下,倒也算是一种解脱——
竹道尘咬着牙,率领精锐卫士们向着敌阵锋锐部冲锋而去。
薛衣人手中长枪一振,漫天的残影划落,甲士们纷纷胸口血涌,倒地毙命。
枪上涌出螺旋状的气劲,直插竹道尘的胸口。
竹道尘手中长剑激荡,试图抵挡。
但薛衣人杀人往往只用一招。
咔嚓一声,剑断,人亡。
转瞬之间,血花在竹道尘的胸口绽放开来。
他没有来得及出遗言,因为长枪插入他胸口的那一瞬间,他已经死了。
临死之时,他终于知道,薛衣人让他留下人头,并不是虚言。
薛衣人抬起头,瞧着竹道尘的兵马出惊慌的呼喊,向着两侧溃败而去。
但他却是惘然长叹一声。
他看见薛定锷已经带着大部队完成了渡河,在河岸上列开阵势。
风比起之前更烈,渡河也更快一些。
“我的好儿子,你送给我的这盘临行前的开胃前菜,还真是不错呢。”
扫视着竹道尘这负义背叛的尸体,薛衣人悠悠长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