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圣五年十一月,秦军与赵军,在汲县一带,爆发了数次大战。初时,因兵力不及敌手,又被隔断成南北两部,秦军接战三场,尽皆败北,死伤过万。而胡崧所部虽然战力强盛,但被赵军竭力拦住不使其与南军汇合,且胡崧也顾忌并州腹地空虚,不敢全军扑下。到后来秦军一败再败,不得已,胡崧传令杨韬率两万人赶驻上党后,自率三万人强行突破赵军防线,与伤亡惨重的南军终于会师。
虽然士气有所恢复,但彼时秦军六万余人,面对赵军十数万,仍然处在劣势之下,且兵卒惊疑之心,难以迅速抚平。后在胡崧总制下,秦军小胜数场,却被压制在罗家堡,无法再退敌半步。
正是惶急的时候,荥阳被赵帝石虎突然袭击而至失陷的坏消息传来,愈发使人心动荡。河东公石生闻讯既惊且愤,因荥阳是其而今唯一的根本之地,眼下沦陷于石虎,公仇私仇都让其怒不可遏。于是经胡崧同意并飞报朝廷之后,石生率本部人马,急速回师虎牢,同时皇帝敕令虎牢守将吴夏,将防线东移百里,与石生共同抵御石虎,确保事态不至恶化。
虎牢紧急,不容石生不分兵而去。但汲县一带,压力立即增大。支雄得了石虎通讯,趁势发动猛攻,胡崧指挥迎战,终至寡不敌众,只得率四万余败兵退守河内。再经过城外殊死搏斗,总算挡住了支雄的攻势,保住河内不失,但却又折损了四五千人马。巨大危机面前,秦军中开始有人坚持不住,过往从未出现过的临阵投敌的现象,竟然接连发生数次,连将官都变节了三人。
警报如雪片迭入京师,皇帝高岳焦虑不已,更且勃然大怒。他甚至一度考虑调南方谢艾的荆州兵团北上作战,被相国杨轲苦谏乃至。未几,终有诏令传到前线,令人大为震动。
皇帝令青海战事稍停,并抽调和征召凉州军、塞北铁弗部、屠各部并及陇南陇北的羌氐士卒,共计六万精锐以作援军。随后跳过征东行营的设置,直接升格为河洛道,任命骠骑将军、夏公、右相韩雍为河洛道大行台,加授大将军;同时升任凉州都护王该为安西将军、大行台左丞,平南将军杨坚头为大行台右丞,使韩雍率六万援军前往河内前线,主持一切战事。
圣旨中严令,胡崧以下所有将领及诸郡县文武官员,皆受韩雍节制。最为使众人吃惊震撼的,乃是皇帝极为罕见的授予了韩雍假黄钺,并三令五申,除胡崧一人以外,东方诸将,韩雍皆可先斩后奏,不问缘由。
假黄钺这种殊礼,非人臣所常领。前世少有,此后亦未多见。后来终秦朝二百六十年,再没有一位大臣得授过假黄钺。到了秦末时候,外戚、首相杨坚权倾朝野势力滔天,在最终篡秦自立之前,他也没有被皇帝授过此项殊荣。
韩雍奉诏陛辞而出,不数日便抵达河内。秦军众将,早已得了诏令,尽皆悚然,纷纷出十里外恭迎。其时战鼓隆隆,旌旗猎猎,无数戈矛映日,森寒刺眼,顶盔掼甲的将卒们肃然而立,威武雄壮。
“拜见大将军!”
瞧见镶着五指宽的金边黑色大纛由远及近,伴随着铠叶哗啦啦声响,车骑将军胡崧以下,数十位中高级将领及千余礼迎兵卒,尽数掀甲,单膝下拜,向可以代为行使至高无上权力的秦军大元戎,致以尊崇的敬意。
韩雍满面尘霜,但却精神奕奕,深陷的双目中明光闪烁。人影幢幢中,唯他能穿戴金盔金甲,端坐高头大马之上,泰然受了众人礼拜,方才跳下马,走过来扶为首的胡崧。
胡崧不起,带着惭意道:“下官此前忝为主将,却导致局面败坏如此,使圣心忧虑,累元戎奔波。下官驽钝无用,请大将军代陛下责罚,下官甘愿领罪。”
韩雍双手使劲,将胡崧扶了起来,拍着他的臂膀,温言道:“公以劣势兵力,独抗强敌,在危急中力挽狂澜,使局面不致彻底败颓,为我军保留战斗火种。此劳苦功高,陛下也曾感慨赞叹,让本帅带四字口谕与公:胡崧不易!”
一声不容易,化解了多少艰难和委屈。胡崧本也是深沉的性子,至此几乎要当场落下泪来,他哽咽着顿首再拜,起身便恭请韩雍前行,入中军大帐。
六万生力军的到来,尤其是最高军事长官的亲自莅临和靠前指挥,犹如定海神针,让先前动荡的军心,能够迅速安定下来,更且开始凝聚。众人一路簇拥着韩雍,不知不觉变得振奋和踊跃起来。
甫及落座,减去一切客套寒暄,韩雍面色俨然道:“此次,本帅上奉皇帝严旨,下负黎庶寄托,来此主持大小战事,正期与诸君一起,同心同德奋发努力,克奏全功。下面,就当前敌我形势,召开军议。王左丞何在?”
王该霍然起身,朗声道:“末将在此,请大将军示下!”
韩雍坐姿挺拔,凛然扫视一圈座下,吐字清晰无比:“听我将令——点名三次不到者,斩!欺瞒玩忽者,斩!抗辩不遵者,斩!散漫无礼者,斩!有畏战怯敌者,斩!!”
胡崧以下,人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连眼珠子都不敢乱动。大家都晓得,如今韩雍来亲自挂帅并假黄钺,表明了皇帝一定要打胜仗的决心,和严肃军纪整顿不法的坚决态度。无论是谁,在当前这种特殊情况下,若是撞到了枪头上,除了死没有二话。
满意于众将的恭谨态度,韩雍微微颔首,迅速切入主题,就当前各方面事态,与胡崧等进行深入沟通和商讨。不知不觉便过了一整日,连饭食都是令人端进来,众将边说便匆匆吃罢的。
掌灯时分,细究之后,韩雍喟然道:“先前我们不晓得,如今却都明白过来,石虎与支雄,主力装成偏师,而偏师却充作主力,二人一正一辅,迷惑了我军视线,结果使石虎成功的击破了荥阳,进逼虎牢。而达成了既定目标之后,反过来,支雄便开始以假变真,对我展开了真刀实枪的猛烈攻势,意图当真打通河内至洛阳的道路,从而可以和石虎南北呼应,最终在洛阳城下会师,围攻我之京师。”
韩雍双目中,光芒愈发凌厉,冷然道:“既然已经知道敌军的真实意图,我岂能让他如意么!本帅此来,肩负重任,若是不能成功,只好杀身成仁,诸位!”
众将不约而同,全部轰然站起,带动着甲叶哗啦啦好大一片声响。
“军需官何在?”
众人不知道韩雍为什么突然点出军需官,俱是好奇,但哪个敢多嘴询问,便纹丝不动的都站着笔直,俱支起耳朵细听。
须臾,军需官趋步上前,躬身施礼:“卑职拜见大将军!未知有何钧令?”
“现在我军共有粮秣若干?”
“回禀大将军。此前我军被贼军急攻,不暇运输,除去遗失和消耗的,只剩粮草一万八千石。今日大将军亲至,又带来援粮六万石。故而,如今我军共有粮秣近八万石。”
军需官心中很是抵定。暗自庆幸自己方才一直在清点查验,方才能够掌握这具体的数额。若是偷了个懒,现在被当众问起,然后一问三不知,那他这颗项上人头,必然是大将军用来杀一儆百的绝佳物事。
韩雍未置可否,又转首唤道:“杨右丞何在?”
杨坚头越众而出:“末将在!”
韩雍点点头,突然嗓门一提:“传我将令!所有粮草,尽数焚毁!过几日,待本帅明示后,由杨右丞亲自执行!”
这道军令甫出口,众人皆骇了一跳。杨坚头明显有些发怔,没反应过来,眼见韩雍面色转冷,他一个激灵,咬咬牙只好应承下来。
“慢着!”
当此时刻,唯一能够出声的,便是胡崧。他唤住了杨坚头,便转而向韩雍欠身道:“事急,大将军恕下官无礼。我等倒真心未解:大战在即,为何大将军反要先主动烧掉自家粮草?”
众将至此实在忍耐不住,彼此看看,然后都低声的出言附和。见下面一片疑惑之色,韩雍摆摆手,示意大家先安静,便对胡崧道:“车骑及诸位,可知先秦末年,楚霸王巨鹿之战?”
突然又提到这个,胡崧楞了一下,但还是据实答道:“下官昔日蒙先父教导,兵书策略也算粗通,这个典故还是知道的。”他见有些将领不停点头,有些人却满面茫然,便转向众人说明道:“先秦末年,二世皇帝残暴不仁,天下沸腾,四处皆反,六国俱号称恢复。先秦上将军章邯,在击杀楚军领袖项梁后,认为南方已平,便率四十万主力精锐,北上河北巨鹿,进剿赵地的诸侯军。诸侯军联营十余座,但屡次败于章邯之手,慑其威势,皆不敢再战。”
“而项羽孤军北上救援,轻兵疾行,渡过黄河后,力排众议破釜沉舟,以不胜则死的气概,横冲秦军,九战之后终于大胜,从此奠定楚霸王傲绝天下的威势。”
底下一片恍然。司马承却忍不住向韩雍道:“大将军可是想效法霸王一往无前的做法?然则今日时局……”
韩雍霍然起身,来到挂墙的行军图前,扫视了一圈各种神色,泰然自若道:“烧粮,以示吾决心。但单单如此,还是不能完全激励基层士卒的决死之心。诸位请看。”
随着他的指点,众将的目光移到西南两百里处,图上标注的清晰无比,那是天堑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