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髆生的很高大,绕是跪着仰起脖子看阿娇也不废劲。他一面就着阿娇的手起身,一面灿烂地笑着答她好着呢。
他见阿娇的泪止不住地串珠般往下掉,不由面上生疑。回身皱眉轻声问侍立在旁的海棠,“这是怎么了?又和父皇——”
海棠笑着摇头,上前道:“皇后殿下这是老也见不着您,想的。”
刘髆还是狐疑,“我前天才来过啊——”回身又像哄小孩一样地轻声细语对阿娇道:“母后啊,以后儿天天都来,快别哭了。”
皇后?母后?她蓦然间想起似乎叫醒她的就是一句母后,可是前世生了髆儿后,她分明已经是成为李妙丽很久了。怎么可能是皇后?阿娇不免有些迟疑地望着眼前高大的少年。
少年穿着墨黑绛缘领袖的袍服,一枝玉笄绾住长冠。英挺的鼻子尤其像刘彻,那水光波动的桃花眼却是传自阿娇。周身温润,触及她的目光里含着阳光般的温煦,却到底透着一股子少年人独有的落拓潇洒。
阿娇很肯定这是她的髆儿,绝不会错。她又侧身望向海棠,海棠除了眉眼愈发成熟温和,也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又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吗?可是前世时,她死后始终呆在汉宫,长大的髆儿哪见过她?她的皇后也是被追封的?眼前这一切怎么可能是真实发生的事?
对,她是在做梦。可是梦里的世界,从来都是发生过的事情在回放,怎么会出现这样匪夷所思的场景?
阿娇想不通,但哪怕是黄粱一梦,哪怕是海市蜃楼。她也舍不得,她呆呆地凝视着眼前的髆儿。仔仔细细地用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目,她要把他的眉目全都印刻在她心中。
但突兀地眼前少年的身形却渐渐模糊下去,他像雪花遇着烈阳般就这么硬生生地在她眼前一寸寸地融化掉。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阿娇大叫着“不”,扑上前去企图抓住他。但这只是徒劳无功,她的手竟穿过了他的身体,她什么都抓不到。阿娇惊愕地收回手,泪流满面地望着泡沫幻影一般的刘髆。
刘髆却还是笑着,泪眼朦胧中阿娇看见他双唇连动间在说着些什么。
没有声音,只有嘴形。
但阿娇却刹那间就读出了他的唇语,他说的是母后再见,母后我要去过我的下一生了。
他还说,母后,我想你,我从不怪你。
阿娇环住虚幻的刘髆,她死咬着嘴唇,方才止住泪水。她不能哭,哭了就会连这最后几眼也看不清了。
但是她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睁睁地看着笑得灿烂的髆儿在她怀里化为虚无。
他最后彻底消融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母后,一定好好活着。
阿娇的泪水终于滂沱而下,她再也无法抑制满心的酸楚悲伤和痛心,哭倒在黑漆嵌螺钿花蝶纹翘头案上。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恍惚中又听见海棠轻声跟她说什么。
海棠!还有海棠!
阿娇哽咽着抬起头来,却发现殿中哪还有海棠?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阿娇什么都看不清,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又是这个场景,她梦里来过许多次的场景。
下一刻就该有刺眼的白光照破这片虚空,阿娇下意识地用双手覆住脸,预备着在指缝间看清这个时空。
阿娇自以为这次有了准备,不至于太慌乱。却不料下一刻脚下坍塌,她仿佛从高空跌落,情不自禁地尖叫出声。
黑暗中,她还是看不清周围,却能听到呼呼而来的风声。
起初的惊惧退去后,她又安下心想,这次应该会跌破出梦境醒来。
但梦境再次愚弄了她,她重重地落入水中,冰凉刺骨的湖水激得她打了个寒战。
阿娇凭靠着本能在水中划着,她仰头打量着四周。接重而来的意外,让她根本无暇去思考为什么梦境会带给她这么真实的感觉?
清亮的湖水因着她的游动,散开一圈圈起伏的涟漪,波光粼粼。
触目所及是一片正亭亭玉立开着的荷花,缕缕清香随风拂到阿娇脸上。
她浮在水面上,用手轻轻碰了下一大片圆圆荷叶。泡在冰冷湖水中久了,倒也麻木了,似乎已经不那么冷了。
但是,此情此景,不也有些莫名的熟悉吗?
电光火石之间,阿娇想到了什么。她极力朝上望去,而后心下的猜疑被印证,却又陷入了更深的不解中。
天穹是由星辰般倒垂在空中的粉红色花海悠悠落下的花瓣堆积而成,嫩绿的枝叶葱茏茂盛。梦幻又瑰丽,重重叠叠间汹涌澎湃。
而天穹尽处是笼罩在水雾间影影绰绰能见着些影的的黛山,这里她确实来过!
但是为什么又会来这里?
阿娇这次的梦境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累,这种累不光是身体上的,还有心理上的。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做这个梦,但是她已经游得精疲力竭,没有多余力气去思考其他的了。
疑惑只在她心中转了转,就湮没下去。而后她想着上次来她是落在一个圆台上。她现下能做的,只有尽力朝圆台游去。她一直游,一直游,但就是怎么也看不见那个圆台。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手上微微露出些乏力,身体就不受控制地沉下去。
阿娇已经懒得再去挣扎,至于能不能从梦境中挣脱出来,她也不在乎了。
难道这梦境还能一直困住她?
她倒想看看接下来还有什么在等着她。
然而,在水中没有坠落太久,她再次陷入黑暗中。
这次,随着黑暗到来的还有意识的渐渐模糊。
她似乎真真切切地陷入了到了沉睡中,恍惚中她的手摸到了手下软绵绵的被褥。
于是,她放心睡下。
但安静的睡眠没有持续太久,她再次入梦。
只是比起从来充斥着记忆的梦境,这次好像是真的做梦。
梦里面,阿娇看见一个年轻女子青涩却又傲然的背影。虽然看不清正脸,但仅从她挺的笔直的身形和满身流露出的傲人风华,阿娇肯定纵然是个无盐女,也必定华贵非常。
她身形高挑苗条,满头青丝被绾成一个髻,似乎是预备行笄礼的女孩子。
阿娇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似乎觉得有些熟悉,但怎么都想不起来她认识这样年纪又这么出挑的女孩子。
女子身着华丽繁复的明红色礼服,曲裾独有的收腰显得她腰身不过盈盈一握。她徐徐走过赤红色绣云纹绸缎铺就的和田玉阶,举手至额,鞠躬九十度。
而后又直身起立,双手齐眉。双膝同时着地,缓缓下拜。手掌着地,额头贴手掌上。其后又直起上身,手齐眉而起。
她行的是大礼,但哪怕是跪拜间还是显得她傲气天成,不可一世。
阿娇随着她的起身朝上看去,却唬了一大跳。
行笄礼正宾的乃是隆虑,虽然眉目间见着了不少岁月痕迹,但分明就是隆虑。
她身边的执事三人托着托盘盛着发笄、发簪、钗冠,隆虑眼含着笑说了些什么,而后从身旁执事的托盘里取过发笄和罗帕、素色的襦裙为面前的少女作初加。
阿娇目不转睛地看着隆虑为少女再加发簪,最后三加钗冠。
接下来应当是聆训,阿娇心想。她目光随着少女移动着,她还真有些好奇少女的爹娘是谁?
能请隆虑为行笄礼正宾的人家,必定尊贵非常。
然而,她看到的竟然是自己同刘彻穿着礼服含泪凝睇着身前的少女。
阿娇清清楚楚地听见刘彻含着颤音说什么元暶今日就长大了,她双眉蹙起望着眼前所见,心下波涛起伏。
怎么会是自己和刘彻?
前世今生,自己何时有过女儿?
难道是刘彻的后妃所生?但自己怎么会肯替别人的女儿参加笄礼?
阿娇想不通,她极力想要往前走去,她想看看少女的脸。
眼看就要碰着少女的肩,却被耳边纷乱的呼喊声唤醒。
恍惚一闪间,她似乎看到了少女回头时身前别着一朵无叶血红花朵。
但阿娇还来不及细看少女的模样,就彻底从梦境中跌破,怔然地望着榻边满脸担忧之色的海棠和玉兰。
见她醒来,两个人都松了口气。尤其是从阿娇自小就陪着她长大的海棠,见着她这样的梦魇不是一回两回了。想着阿娇现在还怀着身孕,吓得后背都被汗浸湿,生怕她有个什么不对。见阿娇终于被唤醒,满脸如释重负之色。
玉兰性子最爽利,当即后怕地道:“皇后您睡到一半又哭又叫的,吓坏婢子们了。”
阿娇冲她们俩安慰地笑笑,声音还带着些没醒透的低低暗哑。“我没事,睡迷了。”
见她想起身,海棠一面上前用被子裹住阿娇扶她坐起来,一面又问她:“太医署的正从外殿过来,皇后还是见见吧?”
海棠虽说自小服侍着皇后,情如姐妹,就是陛下亦要比之玉兰几人高看她几分。
但她年岁越长却越来越谨言慎行,不肯逾矩半步。从前还会恨铁不成钢地教导阿娇要同刘彻贴心,但现在却是丁点主也不再替阿娇做,而是凡事都得先问过阿娇。
别说她了,就是现在大长公主同丞相在皇后面前不也得听皇后的吗?
更何况,海棠不愿因为自己叫皇后一碗水端不平,日后在姐妹间生出些不必要的嫌隙来。
玉兰几个同她纵然是日夜在一块亲厚异常的姐妹,见了皇后对她特别不会心生嫉妒,但时日长了难免也会不快。
她幼时丧父,阿娘也在前年走了。皇后,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她所思所想都是怎么同几个姐妹好好地照顾皇后。
阿娇晕晕乎乎地自然不会去从这些细节深处想到这么多,她只是摇头道:“不用了,叫他们回去吧。我没事,别大题小做闹大动静了。”
海棠便点头往殿外去打发太医署的人,再进来时身边多了雪舞。
她们三个服侍着阿娇起身,略作洗漱后便到铜镜前重新梳妆。
玉兰向阿娇提议道:“不如梳花冠髻,梳上去再用花冠盘主就可。又好看大方,又省事,您什么时候困了把花冠一拿就可以了。”
阿娇点头,玉兰就又说有一盒子首饰全是花冠,要不要拿来选选?
她虽是询问的语气,但期盼之色跃然脸上。
阿娇虽还沉浸在方才古怪的梦境里,眼前似乎还晃过髆儿的脸和那个少女傲然的背影。如此种种混杂在一起,根本没有心思看什么首饰。但知道玉兰是为了叫她开心点,才拿首饰这些来同她说道。
她难受,身边的人又何尝好过呢?
都为她操着心呢。
这么想着,阿娇就微微点了点头。
玉兰的笑意一下就绷不住,连忙叫雪舞去取首饰。手上的牛角梳却没有停,海棠从旁协助着她,不时给她递下发油什么的。两人目光相望间,都松了口气,皇后肯选选首饰想必心情好多了。
阿娇望着蟠螭纹镜中玉兰上下翻飞的手,眼神平静淡然。梦终究是梦,就算暗示着什么,但她也无处去考究。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飘忽间不由被窗边的灿烂吸引。
黄灿灿的日光被井字格窗户分成一缕缕,照在锦署才送来挂上的云朵般轻柔的云锦帷幕上。用种种无法言喻的层层灿烂色晕推出主花的云锦,恍如朝霞。绵华而稠彩,密照而疏朗。再经了阳光点亮,锦缎上的花纹愈发显出精致大气来,描边的金线更是反出耀眼的光线来。
阿娇就是被云锦的璀璨光华吸引,这样一匹云锦,就是寻常贵胄家也舍不得拿来做帷幕随意挂在窗前。但在皇室中,尤其是帝后宫中却是不值一提。
她的目光流转下来,触及雪白长毛地毯和其上垂着的纯黑走红边的帘幔。她这才惊觉殿里换了许多摆设。
这两天一直都是在呕吐不适和昏沉困顿中度过,睡着的时候比醒的时候不知道多去多少,就连刘彻和她说的话也是少的可怜。也难怪殿中大变样,她都不知道。
可是似乎还有些不对,是哪不对呢?
阿娇微微蹙眉,望着水雾氤氲轻烟袅袅的博山香炉。忽然反应过来,是香!
原先殿中总燃着清郁芳香的沉水香,现在似乎换成了无味的安神香。
她正想问海棠这都是什么时候换的,去取首饰的雪舞回来了。
极厚的毛地毯上人踩上去无声无息,雪舞怕吓着阿娇,故意轻声咳嗽了两下。方才到了她身边的黄花梨嵌象牙花卉梳妆台旁,把手中的紫檀嵌百宝花鸟梳妆盒轻轻打开放在她面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