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场秋雨后,天气又渐渐冷了几分,朔风初起,枝头的半枯树叶在风哆嗦,街上的行人也开始穿上夹袍,步履匆匆,每年的九月旬,长安便会进入深秋季节,但今天的深秋却格外带有寒意,政局的不稳定使每一个人心都沉甸甸的,尤其安禄山在井陲屠杀了两万多汉民,更是ji起了滔天的民愤,一时间长安口诛笔伐,安禄山几乎成了恶魔的化身,而此时,李庆安发表了义正言辞的讨安贼檄,历数安禄山的罪恶,引发天下人一片喝彩,一时间,讨安贼檄传遍长安的街头巷尾,人墨客心怀敬仰,纷纷写诗赞颂,天下黎民无不拭目以待。
午时分,一辆运货马车驶过了空dangdang的东市大门,大门前又恢复了宁静,不远处的清风酒肆内,卢奂坐在二楼窗前,望着东市门口稀疏的行人,半晌,他将杯酒一饮而尽,叹了口气道:“人心也可以杀人啊!”
坐在他对面的裴遵庆笑道:“发了一个上午的感慨了,说说吧!别闷在心了。”
卢奂冷笑一声道:“你是在装糊涂,还是维护孙女婿?”
“什么孙女婿,你是在说李庆安?”
“废话!现在长安人谁不在谈他,难道还有别人吗?”
卢奂显得有些恼火,裴遵庆却不急不恼,依然笑眯眯道:“现在李庆安的名声很好,那份讨安贼檄写得痛快淋漓,眼下长安上上下下都把他当做唯一能制服安禄山那恶魔的救星,人人都在赞颂他,为何你却不高兴?”
卢奂不吭声了,半晌,他一声长叹道:“或许是我腹黑了,小人之心,算了”不谈了,咱们喝酒。”
他不想谈了,裴遵庆却有了兴趣,他起身将门反锁了”坐回位子低声问道:“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
卢奂凝视着酒杯,他摇摇头道:“我就不相信,你没看出来?”
“到底是什么事,别让我猜了,就直说吧!”
心的秘密就像拦不住的洪水,在卢奂犹豫片刻后终于决口了,“裴兄,你真没看出来,这场井陲大屠杀其实完全可以避免吗?”
“怎么可能!”
裴遵庆摇头道:“太行八陲,每条道都有移民在走,谁知道安禄山会突然发作”又会袭击哪里?谁能事先猜到呢?”
“可是李庆安应该知道,幽州城难道会没有他探子?幽州铁骑一出,难道他不知道?就算不知道袭击那一条线,但他可以事先发警报,让各个关隘都做好准备,尽可能地加快民众进关,可看了土门关的报告”根本就没有任何准备,直到对方杀到三十里外才发现,非常仓促被动,我就是为这个而生疑啊!”
“你的意思是说,李庆安是明知而不管吗?”
卢奂又叹了一口气道:“或许真是我腹黑了,李庆安并没有不管”确实是他无能为力,可这件事后他成了最大的受益者,这就让我这个不该有的想法忽然变得明晰起来,难道真是他设的局?”
裴遵庆没有吭声,其实他也有点生疑,按理!移民这么重大的事件,李庆安的军队却没有半点参与,井陲那边又是他的军队控制,如果他在土门关驻兵一万,史思明就绝对不敢那样嚣张”而偏偏那边只有五百人,唉…………李庆安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吗?
虽然这样想,但李庆安毕竟娶了他的孙女,他得替李庆安说话,裴遵庆便笑道:“我看是我们对他抱的期望太高,所以当他一次做得不成功,我们就不能接受,或许这次他真的没有意识到,或者他并没有拿到幽州铁骑出击的情报,我们也不要太苛求于他。”
“是!其实玩权谋的好,哪个不心黑,哎!算了,不说了。”
卢奂还是不太认可裴遵庆的解释,两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裴遵庆笑道:“非常之人,当然要做非常之事,只要他能剿灭安禄山,还大唐一个朗朗青天,我就坚决支持他。
“我希望是这样,唉!但愿是我多虑了,来!我们继续喝酒。”
李庆安在前天发表了讨伐安禄山檄后便去了子午谷视察,由于汉之地实际上还掌握在李亨的手,所以子午谷、斜谷道等战略通道便是防御长安的最后一道防线,为此李庆安也在这几条通道内部署了重兵,随着与安禄山暂时处于一种战略对峙状态,李庆安便有了拿下汉的考虑,只有拿下汉,关便能进一步获得安全保证。
李庆安已经视察结束,此时他正在返回长安的路上,近千骑兵护卫着他的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行驶,李庆安仍然在考虑着对汉用兵,用兵的决心已经定了,现在关键是谁为主将,这是让李庆安极为伤脑筋的事情。
目前汉节度使是李奂,是李亨在长安称帝时所册封,拥有三万人军队,李奂也是宗室子弟,颇有勇力,在宗室十分少见,此人虽然是北唐所封的节度使,但他态度暧昧,既曾向北唐政事堂上了述职书,但李亨在成都登基时,他又向李亨上表祝贺,表示全力支持,是一个十足的墙头草,对于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除。
李奂的将才在李庆安的眼只相当于等水平,手下三万军也不是什么精锐之兵,不过是普通的关军,实力和季广琛差不多,所以李庆安最早的计划是让崔光远率军平定汉地,然后崔光远便可为汉节度使,但这次视察子午谷时他得到一个意外的情报,一个月前,一支安西军巡哨和一支汉军巡哨队在乎午谷遭遇,两军展开了ji战,结果竟然出现了两败俱伤的结果,安西巡哨百人阵亡十八人,伤二十五人,而汉军阵亡二十人,伤二十八人,死伤人数相当。
这件事让李庆安感到十分震惊”他开始意识到,李奂的汉军也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弱,派崔光远去收复汉,搞不好会大败而归”李庆安的决定开始动摇了,为了确保汉的胜利,他又不得不考虑换下经验不足的崔光远,而让刚刚抵京的李嗣业率军去讨伐汉李奂。
李庆安一路考虑,一路制订汉攻略,这是他的作战习惯,大战之先就要做一番战略推演”把天时地利人和等等每一个细节都要考虑到。
这时,道路开始平坦起来,车外也有了杂吵的人声,人来人往,车辆不绝,李庆安暂时停下思路,掀开车帘一角向外看去,马车已经到了部县。
部县也就是今天的陕西户县,离长安较近,是一座等县城,渭河支流涝水从县城横穿而过,部县的北面是平原”土地丰腴,灌溉便利,盛产粮食,而南面则是终南山支脉,森林茂密,山峦峻秀”自古便是长安人出游度假的胜地。
此时正是正午,县城内格外热闹,但李庆安的队伍到来,使街上的民众纷纷躲闪让路,李庆安摇了摇头”他的路程安排基本上都不由他做主了,弟兄们也要吃午饭,他知道”所以他也不说什么,随便亲卫怎么安排,他刚要放下车帘,忽然愣住了,刚才他似乎在街角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
就在李庆安的骑兵队缓缓进八部县时,大街上忙碌的行人纷纷向两边躲闪,其路旁一名年轻的女子刚刚买了几个烧饼,她开始没有注意这支骑兵队的身份,这时她忽然听见有人议论。
“三郎,这是谁的马车,居然要多这么多骑兵来护卫,真是不得了。”
“废话!现在长安除了赵王,谁还有这么大的排场,你真是笨到家了。”
,李庆安”
年轻女子赫然转身,清秀的脸庞上掩饰不住旅途的辛劳,这今年轻的女子正是离家已半年多的高雾,高雾在半年前离开成都去了安西,她一路风餐lu宿,去了龟兹、疏勒,又去拔焕城,在她初遇李庆安的小酒店潸然泪下,她又去了粟楼烽戍堡,去寻找当年李庆安曾经的印记,去回忆她与他的点点滴滴。
高雾最终没有在安西找到李庆安,却得知他已经返回了长安,已经身心憔悴的高雾最终黯然告别安西,回到了长安,巧的是,她在敦煌遇到了同样回长安的舞衣和如诗,在她们的盛情邀请下,高雾最终和她们一路返回了长安。
就在今天上午,舞衣和如诗去了长安自己的家,而高雾却无家可归,她只得孤身一人返回成都,回到她父亲的身旁,只有父亲,才是她唯一所能依赖的人。
她已经累了,准备回到父亲的身边,永远陪同父亲静静地度过后半生,而就在这时,她日夜思念的李庆安却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竟让她感到了无比的自卑,近十年的思念磋磨了她的青春,使她不再年轻,让她万里赴安西的勇气在这一刻悄然泯灭了,她转过身,默默地离开了大街。
高雾骑着她那匹陪伴她十年的枣红马来到了涝水边,河畔有几名洗衣的少女,正在嬉笑戏水,她们只有十四、五岁,此时已无心洗衣,她们索性坐在河岸上,一双双白nennen的小脚伸进水扑腾,笑声如银铃般清脆。
高雾在不远处的河边坐下,她望着这群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少女,不由又想起了舞衣给她说的一件事,李庆安将迎娶同样只有十六岁的裴婉儿,十六岁,那是她多么遥远的往事,多少年的风雨征尘已经让她忘记了十六岁的滋味,她唯一记得是,十六岁那年,她在拔焕城的小酒店里遇到了卖黑豹皮的李庆安。
高雾艰难地啃了几口烧饼,尽管腹饥饿,但她却再也吃不下去了,她呆呆地着清澈流缓的河水,忽然,她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这一刻,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抑制不住心的绝望,多少年的思念和痛苦在这一刻奔涌而出“…………
千年后,一位伟大诗人用最朴素的语言来形容高雾此时的悲伤: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而是爱到痴mi却不能说我爱你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不能说我爱你而是想你痛彻心脾却只能深埋心底几个戏水的少女都停止嬉戏,惊讶地望着旁边这个孤独的年轻女人。她们窃窃si语,不明白她为何哭泣,但不远处战马上的长剑和弓箭让她们有些害怕,她们悄悄拉了一下对方”收拾起衣服匆匆地离开了。
高雾大哭了一场,她眼和脸上沾满了泪水,从身边掏手帕来擦拭,却发现手帕在战马的袋子里”不在她身边。
忽然,一只厚实的棉帕子出现在她面前,高雾蓦地一惊,但是一种熟悉的感觉令她神思变得恍惚起来,一个令她刻骨铭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傻丫头,一个人躲在这里哭什么?”
高雾慢慢转过头,呆呆地望着李庆安那温柔如水的眼睛”她的眼泪又再一次扑簌簌地滚落了,李庆安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笑容依然是那么明朗,依然是那么充满了关怀。
高雾紧紧抓住李庆安的手臂,就仿佛他随时要离开自己”她呜咽着,脸枕在他手臂上哀哀地痛哭起来,“七郎,,”
李庆安轻轻抚mo着她的头发,感受到了她的发质已经发黄枯涩,李庆安的鼻子也有点发酸了,他理解她这些年为自己所受的苦楚,一种感动和歉疚充满了李庆安的内心。
“雾娘”跟我回长安吧!”
这两天虽然秋意萧索,但李庆安的府上却热闹非常,李庆安今天是从河南道返回长安的第五天,也就在昨天晚上,李庆安的家人接到消息,他留在碎叶的姜舞衣和李如诗以及他的女儿终于返回了长安,就将在今天进城。
这对李家而言,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一大早,全家便开始忙碌起来,张灯结彩、清扫庭院,颇有新年将至的感觉,李庆安的王妃独孤明月此时又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但她依然带领家人忙碌”迎接妹妹们的回家。
午时分,明月有些疲惫了”便坐在院的圈椅里小憩,这时,如画端着一只红木盘走了上来,笑道:“大姐,连午饭都忘记了吗?”
明月摇了摇头,“尖在没有胃口,不想吃。”
“大姐不想吃,总不能让孩子也饿着吧!”
如画将木盘放在旁边的小桌上,笑道:“很简单,就一点鸡汤和一盘菜蔬,我知道大姐怕油腻,特地让厨房做得清淡一点,大姐,吃一点吧!”
“好吧!你放在那里,我等会儿吃。”
明月坐了起来,她勉强吃了一点饭,又问如画道:“我记得大郎也是今天回来吧!”
“嗯!是今天,刚才亲兵先来报了,说可能下午到家。”
明月笑了,“看来今天真是一个好日子,全家人都到齐了,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庆祝一番。”
她话音刚落,一名丫鬟飞奔而至,高声嚷道:“夫人!来了,她们来了,老爷回来了!”
明月听得一头雾水,不由嗔道:“你这死丫头,糊里糊涂,到底是谁回来了?”
“是二夫人和三夫人回来了,老爷也和她们一起。”
“原来是这样。”
明月猜到了,估计是他们正好在路上遇到,便一起回来了,她连忙起身对如画笑道:,“走吧!咱们出门迎接去。”
随着李庆安的大队人马回来,兴道坊内变得热闹非常,听说是赵王的几个偏妃从安西来了,兴道坊的居民几乎家家户户都跑出来看热闹了,一群群孩子跟着骑兵队奔跑跳跃,今天李庆安的心情很好,他让亲兵给孩子们撤钱,几名亲兵拿着装满铜钱的箩筐,把一把把的铜钱撤向空,孩童们一路争抢,这时,王府门前爆竹声,砰嘭”地炸响了,远远的,明月带着几十名家人迎了出来。
“如画!”
如诗在马车内看到了自己的妹妹,ji动得高声向她招喊起来。
如画喜悦之极,她奔跑上来道:“姐,你们终于来了。”
“如画!”舞衣也笑着向她打招呼道。
“二姐,你们路上还顺利吧!”
“嗯!很顺利,只走路途太遥远了,再让我走一次,可真受不了。”
如画在这边说话,另一边,明月却迎到了李庆安,她见丈夫精神奕奕,不由心喜欢,笑道:“今天怎么会路上遇到了?”
“我是特地赶上她们的。
明月一怔,丈夫怎么会知道她们今天回来?她心疑虑,目光一转,见李庆安身后的一名亲兵十分眼熟,长得清秀异常,分明是女扮男装,她见女子嫣然一笑,低了头,忽然认了出来,“雾娘,是你吗?”
高雾有些不好意思道:“明月姐,是我!”
这时,如诗在后面笑着解释道:“大姐,雾娘也去安西了,我们回来时在敦煌正好遇到。”
明月心念一转,她又看了一眼丈夫,见他向自己使了个眼se,她心顿时明白过来,连忙上前拉住高雾的手,亲热地笑道:“今天真是大喜的日子了,连雾娘也在,真是太好了,快!大家快进府,今晚上我们要好好庆祝。”
她拉着雾娘,带着大群家人,一起走进了府,门外的爆竹声更加响亮了“砰嘭”震天响,就仿佛新年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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