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威廉斯别墅。
宽大豪华的别墅坐落在风景如画的牯岭上,造型气派,落落大方,尽享庐山美景和山色湖光。这座享誉全国的豪华别墅,是庐山私人别墅中体量最大、造型最魁的一栋,它座东朝西,依山势而建,北面三层,南面二层,背倚城墙山,其它三面缓坡倾向长冲河,有一种居高俯瞰的不凡气势,连宋美龄初次见到也颇为震惊,羡慕不已,这才有了新建“美庐”别墅与之比肩的念头。别墅原本是美国传教士威廉斯.约翰.伊莱亚斯所有,今年三月被江西省主席熊式辉买下,由于中央所属的办公地点正在建设之中,熊式辉便慷慨地将此地借给蒋委员长暂作行营使用。
此时一楼大厅里,将帅云集,铺上蓝色天鹅绒的长桌周围,座无虚席,蒋介石坐在主位上,右侧十几个将领分别是负责湘赣粤闽地区的剿总副司令何应钦、江西省主席兼南昌行营副主任熊式辉等人,左侧分别坐着第一智囊杨永泰、参谋次长葛敬恩和安毅等人,军事总顾问魏采儿率领七名欧美顾问列席会议。
何应钦详细介绍完各路剿匪部队所在位置和陈诚指挥部呈报上来的军情,再结合张发奎、余汉谋等人的报告,非常有把握地下结论:
“……综合以上情报,可以断定赤匪主力已经被我发现,处于我各路大军包围之中。截止中午一点,向西突围之赤匪彭德怀军团主力仍被张发奎将军第四军牢牢地挡在汝城一线,陈诚将军的五个师已经尽数发动,右翼十七师已渡过章水主动出击,死死拖住**军团之主力,其余四个师分别从信丰、南康一线分进合击,数小时内即可缩小包围圈,与南线余汉谋将军率领的两个师一起形成合围之势,待朱绍良将军第六路军进入战场,随机发起全面进攻。可以这么说,赤匪两个军团主力约四万余众已经成了瓮中捉鳖,插翅难逃了!”
何应钦在众人兴奋的议论声中,缓缓坐下,他扶了扶金丝眼镜,目光从席间众将脸上掠过,露出几许自得的微笑。
众将议论纷纷,这个说“终于可以毕其功于一役铲除匪乱”,那个说“四万赤匪在我十七万大军合围之中犹如煮熟的鸭子飞不了啦”,绝大部分将领均显得非常乐观和解恨,可见数年来神出鬼没的红军把众人折磨得够痛苦的。
蒋介石脸上也满是笑容,他用征询的目光扫视一圈在座的将领和外国顾问,轻松地说道:“诸位还有何看法和建议,尽可畅所欲言。”
众人立即安静下来,相互看了看,发现只有安毅和葛敬恩这两个参谋次长仍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看样子似乎没有半点喜悦,反倒是一脸郑重之色。
魏采儿有些疑惑,与身边的英国顾问休斯低语几句,然后望向安毅,众人也都陆续看了过去,安毅和葛敬恩感觉到众人的目光集中过来,随即停止交谈,葛敬恩一脸凝重地摇了摇头,提起笔在面前的战报上默默书写,安毅毫不理会所有人倾注的关切目光,手托着下巴,靠在椅背上抬头望向天花板,似乎在思考什么。
“安毅将军,对此你有何看法?”蒋介石心中一沉,脸上的笑容缓缓逝去,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和些许不悦。
安毅连忙坐正身子,恭敬回答:“属下没有看法,只是有点儿疑惑,也可以说是不安。”
蒋介石皱了皱眉,看到一旁的何应钦目光阴霾,几个外国顾问脸上也有些不快,挥挥右手严肃吩咐:“有问题就说出来,咱们开会就是要查缺补漏群策群力,说话不要吞吞吐吐的让人误会。”
“是!”
安毅应了一声,拿起面前刚刚下发的战报抖了抖:“不知道大家发现没有,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个纵队在呈报上肯定所面对的就是赤军主力,最明确的一份电文内容是张向华将军发来的,但是他除了断定所部交战之敌是彭德怀军团第三军之外,并没有提及该军团另外三个师。
“其次,我仔细复核了一遍,陈诚将军的三份急电中能够明确的也只是**军团第十二军的番号,该军团其他两个军又在哪里?虽然说赤军一个军的编制只相当于我军一个师,可大家千万别忘了他们还有两倍于主力部队的赤卫队和地方武装组成的十几个大队,而且由于赤军物资贫乏,装备极为繁杂,我们的前线各部很难从服装和火力强度明确分辨其主力部队与地方武装的差别,所以,属下对红军主力的位置尚存有疑问。”
蒋介石心中一怵,觉得安毅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赤匪历来神出鬼没,真假难辨,前三次进剿就是因为错误判断赤匪主力位置而损失惨重最终失败的,因此不由得默默地思考起来。
何应钦见老蒋有所动摇,轻咳一声,冷笑着望向对面的安毅:“那么,请问安将军,你认为赤匪主力又在哪里?”
安毅一脸平静地回答:“对不起,本人刚从川南回来没几天,何副总司令几乎天天指挥各部剿匪作战,怎么样也会比本人更加熟悉情况,要是副总司令也弄不明白,本人就更不明白了。”
众人一听觉得气氛不对,想起安毅和何应钦多年来的恩恩怨怨,心中不由感叹,可安毅尽管傲慢但说的也是实情,觉得负责这一战区的剿总副司令何应钦不应该问安毅这个近似白痴的问题,如今被安毅毫不客气的挡回来,变成了自找没趣。
杨永泰看到何应钦就要发火,连忙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克制,随即哈哈一笑打起了圆场:“安将军刚才分析的一番话有些道理,赤匪狡猾成性不得不防,不过既然问题提出来了,还请安将军根据目前情况推断一下,从我大军合围之中的赤匪各部情况看,到底是不是赤匪主力?是否断定赤匪仍在我大军包围之中?”
安毅早就看到了杨永泰的小动作,不过却丝毫不为所动,非常客气地回答:“从前线各部发回的情报分析,倒是可以断定赤匪主力仍在我军包围之中,从粤北激战至今只过去四天,根据行军速度推断,赤匪目前也只能在赣南至赣西南那片崇山峻岭之中,仍在我各路大军形成的方圆八十余公里的包围圈之中。
“本人想要说明的是,方圆数十公里的一个硕大包围圈实在太大,就算各部全速进逼,成倍地缩小包围范围,从包围圈边沿到包围圈中心的距离,至少仍需要两天时间才能走完,而且是在不存在阻击和交战的情况下,通过一道道山梁一个个山谷,穿越一条条溪流沟壑,翻越一座座山坳,才能走完这段距离,在此之前,若是无法断定赤匪主力部队的具体位置,我各路进剿部队的‘分进合击’就充满了危险。
“本人曾到过赣南,对那里的复杂地形有所体会,举个例子估计大家能明白本人的担忧:通常是站在这个山腰上,遥望对面山腰间的村子,看起来最多也就是三四公里的直线距离,可是要到达对面的村子,还得先下山,经过山谷转过十几道弯,顺着逶迤山路盘旋而上,走上大半天才能到达。诸位能从我讲述的这个例子中,看到里面存在的困难和遍布的危机吗?”
近半将领频频点头认可安毅的意见,何应钦与杨永泰、熊式辉相视片刻,一时间拿不出什么办法来反驳安毅。
蒋介石默默从主位上站起,走向东面墙上悬挂的大型地图前,望着标注得密密麻麻的赣南地区,陷入沉思。
魏采儿与身边的顾问们商量片刻,也相继走到地图前,站在蒋介石身边细细观看,紧张盘算其中的利害得失。军委代理办公厅长刘光、航空处长徐培根、军政次长曹浩森等人聚在一起低声谈论,感叹地说煮熟的鸭子真能飞走吗?
葛敬恩示意安毅看向地图那边:“委座和顾问们开始讨论了,看来你的意见已经引起极大重视,看似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其实漏洞百出啊!不知道委座将会怎么决断,会不会暂缓发起全面围歼?”
安毅摇摇头:“委座离开南京已有一个多月,离京前他就对外宣布不灭赤匪誓不回京,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了,他心里能不着急吗?如果我猜得不错,何敬之会促使委座下定决心的,前面两次大规模进剿何敬之弄得个灰头土脸,如今机会这么好,他能忍得住?”
葛敬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担忧地望着已经走到蒋介石身边的何应钦和杨永泰,苦笑道:“恐怕又给你说中了……假如换成你来指挥,你怎么应对?”
“这不可能,不会换我的,如果换我上去,何敬之的老脸往哪儿放?再者说了,辞修兄和一民兄的两路军估计给我安毅面子,余汉谋和张发奎他们愿意我这个小字辈来指挥他们吗?别忘了北伐前期,他们很多将领都是师长副军长了,我安毅那个时候才是个走点狗屎运的小小营长,想见他们一面都难啊!”
安毅自信地笑了笑,心中却非常感叹,自己的升迁之速恐怕也算是这军中的一道奇观了,黄埔时何应钦已是军校的总教官,自己不过是一名工兵学员,到北伐时何应钦担任的是一军军长,而自己只是其麾下二师工兵营中的一个中尉连长,到现在六年过去了,自己竟然能与之鼎足而立,难怪何应钦和军中一干大佬对自己有意见。
葛敬恩咧嘴一笑:“这倒是真的,要不是和你共事两年,换了我也会有其他想法……走吧,校长招手了,让你过去。”
安毅只能站起来,大步走到蒋介石侧后,一群将领和顾问让出个位置,蒋介石低声吩咐安毅站在自己右手边,遥指地图问道:“如果让你选择,你会采取那种进攻办法?”
安毅如实回答:“属下不敢进攻。”
“啊!?”
众将一片低呼,不可置信地望向安毅,心想以三倍于敌的兵力,身后还有十万大军从四面八方赶来,素以能攻善守闻名于军中的安毅竟然不敢进攻?蒋介石对安毅的回答也很意外,魏采儿却若有所思地转向地图,再次心算起来。
“呵——呵——”何应钦冷笑一声:“战机稍纵即逝,若是按照安将军的意见停滞不前,赤匪主力趁着第四军兵力空虚,全力冲破包围圈,我数十万大军数月来的努力岂不付之东流?”
安毅毫不客气地驳斥道:“数十万大军看起来似乎很多,可是两个月来被赤匪弄得东奔西走如没头苍蝇一般,至今还有十几万大军被抛在赣东南,赤匪主力影子都找不到,晃眼才发现赤匪主力原来已经在数百里之外的赣南和赣西南了。
“可以说,要不是赤匪战略上出了问题,在我大兵压境之下主动放弃赣闽一线,轻率地分兵并南下攻打粤北,恐怕这个时候的战局如何尚未可知,尽管这样,我们仍有十几万大军被耍得团团转,弄得筋疲力尽不说还被人远远甩在后面……哼哼,让我如此努力,我情愿站着不动,至少不会劳民伤财。”
“你……”何应钦气得脸都白了。
“安毅,你这是什么态度?”蒋介石严厉呵斥。
熊式辉这个时候也站出来打圆场:“安将军,如果你是赤匪统帅,你将如何应对十余万大军的四面合围?”
安毅对素来关系良好的熊式辉微微一笑,虽然熊式辉也和杨永泰、吴铁城、张群一样是政学系的首脑人物,安毅还是对这位接任江西省主席之后对自己的产业颇为照顾的军中前辈非常礼貌:
“那就请原谅安毅的狂妄了,安毅不愿意让人觉得年少轻狂傲慢无礼,因为一个决断就关乎上千上万前线将士的生死。”
安毅转向蒋介石恭敬请求,征得同意吩咐参谋把指挥棒拿来,接过指挥棒走到地图前面,向数十位军中前辈和外国顾问略微致意,随即对各部进剿主力所处的位置、合围的线路以及红军可能的集结地展开解说,最后放下指挥棒,从容总结:
“……真要换成本人指挥,就会利用进剿各部‘分兵合击’这一战略性错误,以少量兵力结合地方武装,对各路进剿部队展开不间断的骚扰,力争让各路进剿部队产生误判或者停下脚步,同时全力破坏所有通往中心区域的大小桥梁、关隘,阻挡和延误各路进剿部队的行军速度,同时集结兵力,耐心寻找战机,或者主动出击,通过局部佯攻打击一路,利用有利地形设伏,力争包围一个团或者一个旅,迫使该路和左右策应部队驰援时露出破绽,再指挥两到三倍的集结兵力,全力猛攻失去策应的一部进剿主力,打完就猛然回头,伺机歼灭被当成诱饵的一部。
“只要在东南西北中的任何一个方向把握住一个机会,包围圈就会被瞬间撕破,其他各路就不敢再放开胆子踏进地形复杂、道路崎岖的腹地,下一步如何展开就轻松多了。”
众将帅面面相觑,一片寂静,顾问团成员和何应钦等人脸上火辣辣的非常尴尬,安毅竟然毫无顾忌地直言他们“分进合击”的战略是个错误,这是非常难以想象的事情,如果安毅的意见正确,就意味着顾问团和剿总一干将帅需要为这一次大规模的进剿行动承担主要责任。要是成功了,战略计划和指导思想的制定者自然能抨击安毅,嘲笑安毅,但要是果如其言失败了,恐怕谁也不敢承担如此巨大的责任,历经数月调动五十余万军队耗资数千万的进剿行动若是出现战略性错误,可不是某个人或者某个集体能够承担的。
“哈哈!安将军过虑了,赤匪虽然奸猾顽固,可他们并不是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而闻名天下的安家军啊!安将军是否把赤匪想象得太强大了?别的不说,只说赤匪的简陋装备和奇缺的弹药物资,就难以抵挡我军的进攻,哪怕赤匪人数在局部超过我军其中一部,也不是想拿下就能拿下的!”杨永泰打破尴尬的一席话,顿时引来一片附和声。
安毅却从杨永泰话中听出了其中的明褒暗损的阴险用意,安毅由于不愿让蒋介石和中央一群老大太多猜疑,最忌讳别人提什么“安家军”,如今杨永泰竟然当着蒋介石和这么多将帅的面,公然叫出“安家军”的名号,怎么不让安毅心里痛恨?只是如今的安毅已经不是以前的安毅,心中再恨再恼,脸上仍挂满随和的笑容。
但是,杨永泰的一席话所产生的作用非常大,不但打消了众多将领心中的顾虑,起到了鼓励的作用,还让落入下风的何应钦精神大振,也让剿总的一群掌握决策权的将帅们深受鼓舞。
蒋介石在众将乐观而自信的议论声中,加上“分进合击”本身也是他的主张,因此很快便忽视了安毅的意见,宣布散会之后就与何应钦以及顾问们商讨总攻发起的最佳时机。
曲高和寡的安毅走出大厅,脸上丝毫不现郁闷之色。他早就知道自己的意见不合大众胃口,更不会被先入为主的蒋介石采纳,他只需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就算完事了。一旦战局发展与自己的建议相吻合,估计心中愧疚的蒋介石会更不待见自己了,到时候自然不用再去当什么剿总前敌总指挥。
想到这儿,安毅灿烂一笑,潇洒地走下台阶,来到警卫中间,和沈凤道、林耀东和蒋孝先等人商量到哪儿去潇洒快活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