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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男人,骚动

草原的风将那支忧伤的曲子飘送过来,送进安琴心里,她的感情细胞被调动起来。她想走过去,和那人打招呼。只因为那支忧伤的曲子。

可她怎么也走不到。她大口喘着气,突然鼻子酸胀得气也透不过来。她不知道,自己会这样子,会流泪。

笛声悠扬。脆弱的人,有时竟连听一听忧伤的歌都会流泪。只因为蓄着太多的伤感和期盼。

不知不觉间,夕阳西下。笛声悄然消失。那男人赶着牦牛往回走,是一个健壮的康巴汉子。他骑在牛背上,看上去潇洒,英武。他的心里竞也装着忧伤。

他为何忧伤?在这地老天荒的草地上,是否觉得自己只是白白地潇洒着,空枉地英武着?

他赶着牦牛经过她。他的眼里竞有羡慕之意。而她,早已收拾起刚才的忧伤,俨然已是一个散漫的游客模样。一个来自城市有教养的女人,是不允许自己在陌生男人面前轻易流露心事的。

为了那支忧伤的曲子,她一直在朝他走着。而此刻,二人擦身而过时,竟连一个招呼也没有。

他的眼里为什么会有羡慕之意?难道从一个游客身上,他看到了一片外面的天空?他对那片未曾涉足的世界是否充满向往?——她不知道。

她也往回走。异常的空落。

不知道要等多久,罗泽才会出现。如果他长久不回来,一直不回来,永远不回来……她该怎么办?

她能永远等他么?

永远?

永远到底有多远?

她能坚持么?

能吗?

她无法回答。

——只因为相爱容易,坚持太难。

不!她不愿意朝不好的地方想。他一定会回来,也许今晚,或者明天。他不应该让她等太久。因为两个相爱着的人,是会息息相通的。他一定会感觉得到她在等他。

——她期待着,也自欺着。

回到帐篷,已错过了晚饭时间。

黄昏还未到,开灯尚早,可天色已灰。一个非常暧昧的黄昏。人的面容无奈地模糊着。阿广几乎尾随而来。

“回来了?”他问。

她忙客气地回道:“回来了。”

他将一摞衣服平放于桌上——那是她的衣服,昨晚换下来的,他帮她洗了,并晾干了?趁她不在的时候,他进来过,他真的还有一把钥匙?

她惊讶着,不知如何开口,从哪说起?

只见他又将一个饭盒放在桌上,这是他为她留下的。还有一个随身听。他怕她一个人会寂寞。

她的心扑扑跳着,禁不住有些慌乱。

他对她这么好!

莫非——?

“你先吃饭吧,有事找我。”他要走了。

而她正一筹莫展,似被惊醒过来,忙应了一声。她扫了他一眼,面容模糊,仿佛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觉得他的双眸里一片清净、深邃,宛如出家人。

——那目光是毫无杂念的。他没有企图。

她多心了!不竟暗自愧疚。

将衣服裤子一件件抖开,扔于床上,内衣内裤掉出来,还留着太阳的味道。她傻站着,止不住一阵阵地脸红。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不能不叫她脸红。

许久,才觉得肚子在咕咕地叫。

米饭中有一个荷包蛋和一些青菜,简单干脆,却是她喜欢吃的。

一口气吃完,空落的胃才觉踏实。心里却隐隐地不踏实起来。实在太静了!风吹草动,虫鸣声都清晰可辨。只觉得在这样的静寂中,悄然酝酿着某个不为人知的阴谋。

她不再去浴室。她不敢去。虽然直觉告诉她不会有事,但理智却不断地提醒她,让她不得不提着一颗戒备之心。

黑夜已经来临。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百无聊赖。

开了随身听,整个帐篷立即弥漫起悠扬凄婉的小提琴曲。换曲时偶有琴弓换位时制造出来的声音,如短促的哽咽。

那盘磁带显然是现场录制的,那是谁拉的琴?

那凄婉动听的琴声,如果没有满腔的热情和忧伤是拉不出来的,难道是阿广?

琴声在继续。

在这样一个新奇的地方,听这样新奇的琴声,竞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真实性。她仿佛被置身于一个遥远的孤岛上。四周灯光迷蒙,混沌,整个人处于一种浮荡的、发晕的状态之中。在这样的时刻,一切的前尘后事俱已模糊。回不到从前,也料不到今后,只陷于一种无可名状的感觉里。

百无聊赖的寂寞被驱散,很奇怪她的内心竟没有了寂寞,而是一种生活的安宁。

夜越来越深。她却越来越清醒,一点睡意都没有。

她走出帐篷,走进草原。身后的帐篷里全熄着灯,没有一点人声。连人的气息也没有。这是怎样的一群人?

难道他们会隐身?

她想起那块木牌上的字:“隐士人俱乐部”。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俱乐部”?没有任何的娱乐,只有无穷无尽的寂静。难道享受寂静就是他们娱乐的全部内容和主题?

远离城市的喧嚣,在此作一生一世的躲隐?所以他们自称为“隐士人”?

在这美丽而神奇的草原中,住着古牦牛夷的后代,他们是充满神奇色彩的摩梭人,最后一个原始的母系社会。这片土地被人们称之为:人间的瑶池,未被污染的净土,这里是真正的精神家园,是灵魂的故乡。而来自城市的,发生过化学反应的人,真能在这片原始的土地上过一种最简单的生活,让自己“隐”一辈子?

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是她无法解释的。

长期以来,她日复一日乐此不疲地在小说里编造故事情节,任意安排着人物的命运。但生活中最最本质的东西却是她永远无法分解的,也不能用某个特定的语言来表达。

她所掌握的只是一些故事情节,并试图去剖析它。但这样的努力依然是徒劳的。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讲得清楚另一个人的故事。

人的灵魂深处,任何人都无法觉察。

包括她自己,她根本阐释不清自己灵魂深处的东西是什么?就连她自己的故事,也在此卡了壳,不知怎样去展开?连框架也是模糊的。

草原的夜空清朗旷远,那么多的星光,稠密,晶莹,大地一片朦胧。在远方的村落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夜游的狗吠。也许是走婚者的脚步声惊扰了睡梦中的狗。

摩梭人的走婚习俗,神秘而充满人性。只要两情相悦,男的便可去女的花房走婚,当二人不再相爱,便自动离开。双方不需负任何责任。不管是哪个阿夏(情人)所生的孩子,一律由女方抚养。相爱和分离,都是绝对的自由。因为是流传千年的习俗,所以,他们在这样的自由面前相安无事。

但她一直觉得,自由是一种危险,绝对的充分的自由,很容易让一个文明人身心失控。

生活在城市文明中的人类,所有的一切都得约制。

包括爱情。婚姻就是文明人用高贵的法律制造出来的一种爱情捆绑。精明的人,都知道爱情稍纵即逝,所以得让两个相爱中的人结婚,让他们在婚姻中过一生一世。

虽然没人能为爱情下一个万分准确的定义,但真正的爱情是不需要任何捆绑的,它不需要任何的名分。

她能不要任何名分地面对一份自由的爱情吗?

在爱情来临时,她曾不止一次地在心底质问:她能成为他惟一的爱吗?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她,使她不得不将爱情一次又一次地从身边推开。

在爱情面前,她是不自由的。她是自私的。

满天星空下,她感到内心深处充满了迷雾。一切关于爱情的是非准则,在此时此刻皆成困惑。

她急切地想见他。她爱他。

爱一个人,到底能爱到什么程度呢?

一颗流星倏然飞过。她情不自禁地合掌许愿:让我见到他!

她只想见他。在此时,在她心里,已没有比见到他更重要的事了。

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又过了一个平静的夜晚。直至第二天,她才昏沉沉地睡去。因已放下所有的担忧,一觉睡得无比踏实,连梦也没有。

醒来时,已是下午时分。

刚一开门,阿广便适时出现,像个幽灵。他又给她送饭来。

到了今天,是人也好,幽灵也好,她对他早已解除了任何的提防线。

拿着饭盒,莫名地,泪水滚落下来。她还要跟他相处多久?如果罗泽不出现,她是否就这样一直住下去,接受着他的照顾?

“我想回去了!”她突然崩出这句话。想都来不及想。

只三天,她便不再坚持了?

不,她还得等下去。那句话,只是表达了内心的委屈。她在被这个男人的悉心照顾中,竟然涌起莫名的委屈。像无助的孩子,任着性子,梗着脖子说违心的话。

他一脸纵容。那神情像个老人。

“我知道等人的滋味。如果有时间,再等等吧。”

“可这么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无缘无故地,泪水滑下来。仿佛,她是在跟他赌气。

“这里所有的人都出去找他了,我相信,他们应该能将他找回来。”

她倏然抬头,将朦胧的目光投向他。

原来,他们突然的消隐,是去找人了!

而阿广却留下来照顾她,和她一起等候消息。

百感交集中,委屈成了感动。她以何回报?

“如果有时间,再等等吧。”他说完就走了。

她却三下两下擦干泪水,追上去——不管他像死人还是活人,只要他还能开口说话,他就得告诉她罗泽的事。

她截住他去路,倔强地,不顾一切地问他:“他们去哪里找他了?他到底会去哪儿?请你告诉我。”

“我真的不知道。”

“可你一定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你一定知道原因的,是吗?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为什么?”

“……”

“你不肯说?你不肯说,我立即回去,我不等他了,你们也不用去找了——!”话一出口,她才觉得自己的任性实在可笑。她要等待或者回去,关他什么事?她竟拿他撒气!

走,还是不走?

他依然没有开口。

于是,她转身便走。

一阵小跑,只不过跑回帐篷。她不会回去。她当然不会回去。他们都在找他,说不定明天他就能回来。她千辛万苦地来到这里,只为见他。她如此渴望见到他。她怎能回去?又怎忍回去?

她无力地倒进木椅里,立即一阵“叽叽嘎嘎”的声音,仿佛是从自己的体内传出来,烦躁不安,六神无主。

“他有可能在某个草原深处,也有可能躲隐到哪个山林里去了。”阿广悄然从帐篷外进来。“这里只是我们固定的场所,有人心情不好或想独处一段日子,就会带上一个帐篷,找一个绝对宁静的地方住下来。”

这个男人,他终于肯说了。

安琴急着追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这是最好的一种疗伤方式。人在极度痛苦的状态下,是不愿被人打搅的。两个月前,罗泽回来后,天天醺酒,天天疯了般写诗,写完后又统统撕掉。疯狂了几天后,他就消失了。我想,他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和痛苦,才一个人去躲起来了。”

安琴的心被蜇痛。

她想起自己对他的一次次伤害和决绝,以及那些未来得及拆看的信。纵然在他们分离的日子里,她依然无可避免地继续伤害着他。她开始懊悔,责问自己为什么不拆信,为什么不好好给他回信,以至于错失了两个月前那次相遇的机会。她能想像得到,他最后一次回来见她却见不到她的沮丧情绪。她想,这一次,他一定是对她绝望了。他连别墅都卖掉,像连根拔起的树,将自己迁移到了这片草原上。

他对她绝望了。而她却来了。他还会要她吗?会吗?他现在到底怎样了?他们会找到他吗?

“你知道我的名字,他向你说起过我?”她又问,声音虚弱,却充满好奇。

“是,只要他一醉酒,他没完没了地对我们夸耀你的独特和与众不同,还有你的小说。说你的时候,简直着了魔一般。可当他清醒时,对于这些却绝口不提。我很理解他的痛苦,也理解你。爱情的确像个魔,你对它的抗拒能力有多大,说明你的迷恋程度就有多深。”阿广款款而谈,又像是自言自语,“‘爱情有一夜之间就消失的恶习’——清醒的人于是学会抗拒。可这样的抗拒,有时却比染上恶习更痛苦。”

安琴禁不住侧目而视,她回味着那话里的含义,觉得身边的男人是一位阅尽世事的智者。在他眼里,她的心事和犹豫仿佛早已暴露无遗,没有一样会瞒得过他。如果没有过切身体验,怎会有这样的感悟?

面对安琴的讶异,阿广自嘲般笑道:“这句话不是我的原创,它是披头士乐队的一句著名歌词。”

原来他也会幽默。

安琴一分一秒地熬着,盼着……

她无数次地去泸沽湖,去附近的山林里转悠,去里务比寺,她坐在那里,听里务比寺庙的钟声。一下,又一下。许多次,她仿佛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晚上回到帐篷,阿广总会为她留好饭盒。有时候,阿广也会外出,但他从不透露他去哪儿,或干什么去?

有时候,安琴看到他和其他几个人在窃窃私语,她便竖起耳朵听,希望能听到罗泽的消息。但却总是失望。

她知道,她总被一种声音控制:“也许再等一天,他就回来了!”

那声音一直在她心头萦绕着,让她一分一秒地坚持下来。

这些天,她耳朵总是习惯性地竖着,她的听觉变敏锐了。

可她在草原里听到的就是风。只有风。纵然有风,草原也是那么寂静,那么与世隔绝,那么不可亲近。

无法入睡的长夜,湮灭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她常常从床上坐起来,一动不动地,就那样听着风声。直到天亮。她从未如此清晰地聆听过风的声音。风的声音,一如人的心情,千变万化,无从捕捉。

那一夜,一场暴雨骤然而至,将所有的风声全淹没了。

在这暗成一片,连风声也无迹可寻的雨夜,安琴听着雨水“劈里啪啦”落在帐篷上的喧哗,那喧哗却带来一种更为特殊的寂静。

仿佛全世界再也寻觅不到雨打篷布以外的声音了。那么,假如没有这个帐篷,只有天和地的时候,下雨本身应该是没有什么声音的吧?

大雨从空中飘落,被吸入大地。大地吸收雨水的声音,不是喧哗,真正的喧哗是碰撞。

那鳞次栉比的屋顶,蜿蜒的高架桥,耸然挺立的电线杆,硬朗的水泥路,飞驰而过的汽车,居民区里无数的水箱,遮阳篷,遮阳篷下的空调,空调下的晒衣架……总之是在天与地之间增多了的层次和障碍,制造了大雨的喧哗。所以都市里的大雨才滂沱喧哗,因为它总在经受着猛烈撞击。

说到底,这种喧哗是人为的。太多的人群居在一起,才有了都市。为了生存需要,于是,人们在天与地之间设置了无穷无尽的层次和障碍。

从本质上讲,人是害怕孤独的。所以他们群居,制造拥挤,制造喧哗。在喧哗交织、拥挤不堪的人群中,孤独得到了暂时的消解。

但是心底深处的那份孤独仍在,永远在。

于是,为了更深地逃避,人们纷涌着奔向另一个逃难所——爱情,那向来被人们视为逃避孤独的最好的避难所。于是,都市里的爱情,泛滥成灾。在这种种美丽的灾难前,真正的爱情反而遁入虚无。

罗泽不顾一切地逃到这片干净得发蓝的草原上,到底是为寻找爱,还是逃避爱?

在这寂静的草原,孤独深刻见底,什么都无从逃避。

可他还是逃了来。因为脆弱。

逃避是脆弱的一种表现。这样的逃避,也许只是另一张门票,它只能带领你通往更深的孤独和更大的困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