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真美。”
是吗?
赵灵儿看着镜中难得画上了淡妆的自己,陌生感与见鬼的自豪感莫名冒了上来。
什么时候自己也会为别人对于自己外貌的夸赞而自豪了?
无法摆脱嫁人宿命倒也罢了,如今怎么连心思都如小女儿家一般了。
女为悦己者容?
豫让之言可谓一语中的。
然而,大昭长公子扶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真的可以是那个“悦己者”吗?
胜爷爷赞他是“贤公子”,魏无月说他是“闲不下来公子”,华阳夫人笑他是“讨人嫌公子”。
究竟哪个才是这位即将成为自己夫君之人的真面目呢?
然而即便他不是悦己者,自己又能如何呢?
如今回想起来,其实留给她这个赵国王女的选择,从来都是不多的。
没有得到姑娘的回复,为赵灵儿打扮的侍女却似乎并未受到打击,欢喜着又从首饰盒中选了一件跟姑娘肤色极为相称的玉簪。
“这件玉簪可是公子亲自为公主选的呢。”
华阳夫人派来的宫女可真是个小话痨。
赵灵儿对此倒是没有什么介怀,大婚之前思绪烦乱的自己,身边能有一个在耳边叨叨的人,也算是聊胜于无的安慰了。
与大多数女子不同,赵灵儿从未憧憬过自己的大婚。
在别人讨论未来夫君、大婚盛况之时,赵灵儿都是不屑参与,只以纵横沙场为念。
“公主果然是天仙一般的人儿,公子真真好福气呢。”
这小姑娘,怎么比自己打扮起来还开心?
赵灵儿黯然的心绪也为她逗得一乐,“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突然得了公主的问话,先是惊喜,然后嬉笑道:“婢唤作清荷呢。”小宫女这次倒是没有犯将自己本名倒出的小错漏。
赵灵儿还未咂摸“清荷”这个名字的意境,就听敲门声响起,“公主,公子已经到了门前,请公主早做准备。”
“知道了。”赵灵儿语气平静,心中却五味杂陈。
魏无月不遗余力向自己“推销”自家的夫君是如何体贴,如何良善。
可是,嫁人这种事,因为对方是好人就可以了吗?
清荷为公主戴上最后一件发饰。
随着“次”的就位,出嫁的准备就已经完成了。
推门而出,舅舅云琭就在门外等着。
父母不在,这个舅舅就是唯一的娘家人了。
赵灵儿一贯是看不起这个舅舅的,无能、贪吃、好色,能在男人身上找到的缺陷他一个不落。
然而今日看到云琭红肿的双眼,赵灵儿心中却怀念起了幼时这个舅舅将自己架在脖子上,任由母亲呵斥也舍不得放下的样子。
无论对方如何不堪,终究是肯为自己落泪的亲人啊。
赵灵儿也为云琭的样子惹起了一丝伤感。
两人凝视片刻,却并无言语,只有云琭伸出手臂,让赵灵儿轻轻搭上而已。
从房门到院门这一段路,或许就是两人一起得以走过的最后一段了。
道路尽头,那位今后便要相伴一生的人,身穿黑色吉服,头戴高冠,正微笑着等着自己。
云琭突觉手臂一紧,心中一动,将自己的大手覆了上去,嘴唇微微开合:“无恙。”
也不知是不是云琭的安慰起了作用,赵灵儿放松了手指,顺从地走到了门外。
两人终得四目相对。
“见过扶苏公子。”
“见过长平公主。”
两人还未礼成,自然不能互称良人。
随着见礼完成,扶苏身后的好友们无不欢呼雀跃,带着围观的国人一起向两人高声大贺。
按照礼制,此时女方的父母应该出来告诫将要嫁人的女子孝顺公婆,不可违逆。
赵灵儿的父母不在,自然要由云琭代劳。
云琭将姐姐亲自缝制的吉服交给赵灵儿,“今后要时刻小心、恭敬、谨慎,不要违背你公公婆婆的意愿。”
然后又将一条丝带为她系在腰间,“勤勉、恭敬,好好完成你公公婆婆吩咐你的家务。”
赵灵儿轻轻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
按照礼制,扶苏还要以跪礼参拜代表着岳父身份的云琭,然而扶苏身份过于尊贵,即便见着赵王也不需要跪礼,云琭当然更不敢受。
于是只是互相平礼拜过,就算见礼完毕。
随后,扶苏上前询问道:“公主,请随我上车。”
赵灵儿点头应允,由着对方为自己披上御尘披风,帮自己站上彩车。
当赵灵儿站妥以后,扶苏为她驾车稍稍往前行了一段,然后将缰绳交给了御者,自己登上前面的墨车当先引路。
此时,漫天的花瓣纷纷洒下,铺满了天上与地面。
能在初春时分收拢这么多花瓣,只能是王家手笔。
一路上,迎亲的人们都在唱着寓意吉祥的诗词,围观的国人也都兴高采烈,为公子大贺。
看着前方不时向周边招手,然后引来一阵欢呼的扶苏,赵灵儿为他在昭人心中的地位赞叹同时,也稍稍为自己的未来放了一点心。
无论如何,能得到如此多的敬爱,总不会是个嗜虐之辈。
车队并非直线回到长公子府,作为全国都要恭贺的大事,长公子大婚的游街,要绕整个咸阳一圈。
当车队停在长公子府门前之时,日头正好西斜,给地面上的一切都披上了轻纱。
婚礼,古称昏礼,本就是在黄昏时才能进行的。
先是祭拜天地,然后礼拜高堂。
高堂都在宫里,并未露面,于是扶苏带着新过门的娘子向着咸阳宫的方向遥拜。
随后,便是宾客在外间欢饮,新人则入洞房。
先秦时的新人并不会与宾客一起饮宴,而是单独于内室中设专席对饮。
充当礼官的是老熟人,宗正赢白嬴老太公。
两人在宗正的带领下入房,相对而坐,先是按着礼仪吃两口按着顺序端上的饭食,接着就是互相敬酒,这被称为“合酒”,也叫“合卺酒”。
喝完合卺酒之后,宗正命人撤去酒宴,自己也带着众人离开,将时间和空间都留给了两位新人。
等众人离开,房间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外间饮宴的欢声笑语隔着老远,早已没了声息。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却见对方好似有话要讲,就又都住了口。
又等了片刻,扶苏看赵灵儿没有重新开口的意图,轻声道:“我先为……娘子除去外裳吧。”
不是扶苏耍流氓,而是新娘外裳挂的配饰太多,非常沉重,一直穿着会很吃力。
以赵灵儿的聪慧,自然知道对方的意思,只是红脸却不是自己控制得了的,只得赧颜回道:“有劳了。”
扶苏到底不是第一次结婚了,好歹比赵灵儿多了一分沉着,闻言起身,走到了赵灵儿身后。
“请娘子起身。”
听到耳后扶苏轻柔的嗓音,赵灵儿只觉得耳根都红透了。
站在扶苏的角度,可以看到赵灵儿耳边的绒毛可爱地根根竖立,耳廓也红润欲滴。
赵灵儿依言起身,感觉到扶苏的双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不由轻轻攥拳,幸好对方的双手并未胡乱游走,只是按着此前所说的那样,为她除去了外裳。
心中一松之下,赵灵儿却也感觉到了一丝难以名状的失望。
失望之情还未蔓延开,就感觉肩上再次一重,却是扶苏挂起外裳后重又将双手按了上来。
果然还是要……
赵灵儿分不清此刻心中的感受,除了身体在对未知的情状微微战栗,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放松……”
扶苏的声音是他自己都想不到的温柔。
……
芙蓉帐暖凝脂滑,吟哦阵阵似天籁。
外间的酒宴上,前来贺礼的老臣们都已经相继离开,小辈们闹得更为欢畅。
一向跳脱的李信撺掇着众人同去听房(闹洞房),却没人搭理他。
就算平日里关系再怎么要好,那毕竟也是长公子,自家主君的新婚宴,哪会有人愿意去触霉头。
樗里偲更是一把将身边没个正形的好友拉着坐了回去。
李信见无人附和,只能悻悻然坐下,继续喝着酒,也不时向场间众人敬酒。
打眼望去,却见场间喝酒最少的,居然不是一贯方正的百里俜大夫,而是以善饮著称的张苍。
张苍自从被扶苏送到廷尉署醒了一个月的酒后,总算是暂时管住了自己的嘴。
出征在即,各自有了职司的好友们,眼见就要分作几路。下次能够欢聚饮宴还不知会到何时。
年龄最小的李信,也是最重感情的一人,心中不舍之下,举着酒樽流窜于酒席之间推杯换盏,这个称兄那个道弟。
于是扶苏从里间之后,只见李信已经喝得不省人事,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白起与司马靳年岁稍长,与这些小孩玩不到一起,俩人正挽起袖子玩着划拳,这自然又是学自扶苏的技能。
蒙毅正在与王离放声唱《无衣》,樗里偲摇头晃脑地击打着酒樽为他们伴奏。
百里大夫早已没了往日的沉稳,一杯接一杯的同时,不断向一脸无奈的张苍劝酒。
一直保持清醒的张苍是第一个发现公子出现的,惊讶的同时赶紧起身行礼。
扶苏笑着免了他的礼,接过侍女端上的酒爵向友人们举爵。
“誓师之日本在三日后,不过到时或许没有机会与诸位共饮一爵。因此,扶苏今日便借着这次机会,先与诸君饮了。”
白起、司马靳、樗里偲、蒙毅、王离、张苍、百里俜等人纷纷举爵而起。
“愿诸君,武运昌隆!”
场间诸人,除了百里俜以外,均是二十郎当岁的少年郎。
众人祝酒之后俱是一饮而尽,继而无不放声大笑,豪迈肆意。
仍然躺在地上的李信不为所动,只是翻了个身,接着梦会周公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