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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哥哥笑着也好看。”

魏囡用两只手的食指向上拉着唇角,做个微笑表情。

“哥哥要多笑。”

魏北故作不悦地坐在床沿,他拿开魏囡手中书本,“怎么,嫌弃哥哥是不是。”

魏囡才不吃这套,笑着顺势往下躺,躺在魏北的小腹上,“哥哥给囡囡讲故事吧,囡囡要睡觉了。”

魏北关上台灯,斜靠床头。他握着魏囡薄薄的肩膀,像层纸。他将声音降得很低,似不愿惊扰她的困倦。魏北没什么儿童故事好讲,他童年贫瘠的土壤里住着东家长西家短之琐事。实在没什么可提起。

于是他讲了沈南逸的故事,关于芭蕾舞者和钢琴家。

沈南逸在二十岁出头时,写过几本充满爱与幻想的小说,不情色不艰晦,通俗易懂。其中这本《琴键上的舞鞋》曾获得几项文学奖提名,它励志美好又充满激昂,是沈南逸为数不多的几本爱情童话。

可后来他再没写过。许多读者呼唤着,希望再一次看到类似的故事。

沈南逸却表示不会再写。

魏北凭记忆讲个大概,文中的经典语句信手拈来。直到故事结束,魏囡已迷迷糊糊。低柔的声音戛然而止,魏囡在梦中有所察觉。她抱着魏北的手臂,闭眼问:“哥,我能去学芭蕾舞吗。”

“能,等囡囡好了,哥哥就送你去学。”

“那囡囡什么时候能好呀。”

魏北一顿,拍了拍魏囡的后背。黑夜中呼气起伏,很轻缓。窗外霓虹闪烁,都市浮华。阴影挂在窗框边,似隔了两个世界。医疗仪器有规律地滴滴作响,墙上亮起“静”字绿灯。

他前几日与医生聊天,说到骨髓移植。保守治疗四年,只能减缓病情恶化。医生表示现阶段的问题不是很大,幸亏当初发现早,就医及时。

但如果等到魏囡的初次月经来临,将会变得很棘手。血流不止,这是要命的。

“现在只能继续寻找匹配的骨髓,这女孩儿挺坚强。那么小一人,熬了四年,不容易。”当时郝玉严站在病房外,语意多为怜惜。“就是这医药费,恐怕还得......”

“钱不是问题,郝医生。”魏北打断他,笑了笑。连续几天夜场兼职,魏北休息不足。眼圈发青,红血丝爬满眼白。他揉着有些发疼的胃,努力给医生打定心针。

“您只管用最好的药,最好的医疗方式。钱不是问题,我会想办法。”

“我只希望囡囡好起来,能去上学,能去恋爱,能去见见这世界。她还太小,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我舍不得她看不见,郝医生。”

魏囡的呼吸逐渐平稳,魏北俯身亲吻她额头。他提了下嘴角,“很快,很快囡囡就能好了。”

坚定而温柔。

翌日是除夕。

自禁放烟花爆竹,禁放孔明灯的政策出台,年味淡了不止一星半点。

街上人潮汹涌,商城打折的柜台前摩肩接踵。红灯笼从街头亮至街尾,城市笙歌通宵达旦。

世界是年轻人的,而年轻人浸泡夜店,挥洒香槟。情侣登上空中餐厅俯瞰夜景,橙黄光晕似喷射的精|液遗落在都市间,星星点点。

快活。快活。颓靡的旧年过去,年轻人跟着倒数期待高潮新生。

魏北在家煮了两碗素面,魏囡吃不了太油腻的东西,年夜饭跟她无缘。这房子是魏忠国租来的,一室一厅。房间狭小逼仄。

魏忠国很少回来,有时在工地,有时去给餐馆端盘子。每个月挣一两千,勉强糊口。魏北给的钱,多数是交给医院了。他知道魏忠国偶尔还会去赌,基于数目不大,魏北选择不管。

“但你只要敢亏欠囡囡的医药费。你只要敢给她灌输些肮脏下流的思想。你只要敢影响囡囡的未来,我有的是办法送你进监狱。”

“魏忠国,血缘上讲我们是父子。但老子恶起来六亲不认。你要赌要吸要嫖要怎样,我不管。但凡做任何事之前,你先搞清楚会不会影响囡囡。”

“这要他妈再有下一次,你给我小心点。”

二十岁那年,魏北察觉到魏忠国重新搞赌。当晚提了砍刀奔至魏忠国的出租房,他一刀甩在门上,吓得魏忠国直抖。

或许真是亲父子。年轻时那股相似的狠劲,让他们胆寒又悲哀。

魏忠国盯着砍刀畏畏缩缩,这几年他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否则可能还要嘴硬几句。他说都是小数目,我瘾大呀。魏北,你知道我戒不掉。就几块钱,我就打几块钱。我瘾大呀,魏北。

人性这玩意,说不准。好人突然作恶,坏人痛改前非。每个圣人都有不可告知的过去,每个罪人都有纯白无瑕的未来。王尔德讲话又毒又精准,魏北大多赞同。

时间过去太久,魏北对魏忠国压根不存幻想。这么多年都捱过,再矫情地奢求父爱,相当不体面。更何况,魏忠国也没这个资格。

很多时候魏北会想,如果没有魏囡,或许他们都不应是这样。

魏忠国“变好”,甚至对魏北表现出胆怯的关怀,这背后的动机经不起深究。他没能力负担高额医疗费,但魏北可以。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怎么做。

他不是傻子,骨子里的混蛋与人性的道德较量至今。魏忠国始终像下水道的老鼠,在肮脏黑暗中苟且,奢望得到些不一样的光亮。

坏又坏得不彻底,离做好人也千丈远。

魏北不蠢,更不是所谓圣父。他懒得计较魏忠国那些不高尚的心思,没有真正高尚之人,魏北也不是。

如果将所有人性的动机摊开看,就好像狗屎曝晒在阳光下,丑陋且恶臭。

魏北不愿去想,他要照顾囡囡。孩子无罪,大多数人这么说。更何况魏囡如此美好。

魏囡没等到十二点,她缩在魏北怀里,说明年想看烟花。魏北问她有没有什么愿望,新年许愿,大多会成真。

魏囡就闭上眼,双手合十作虔诚状。

“我希望哥哥不要再这么辛苦。”

“我希望哥哥可以被很多人很多人知道,希望哥哥住大房子,开四个轮的车车。”

“我希望哥哥能多笑一笑。”

“我希望哥哥......”魏囡忽然睁开眼,黑亮的眸子有点迷茫,“囡囡的愿望是不是太多了呀。”

“是有点多。”

魏北忍不住笑,他轻轻拨开魏囡额前的发丝,轻声道:“那这样,囡囡再许最后一个愿望,好不好。”

魏囡忽地跪在沙发上,闭着眼,双手再次合十。

她郑重其事道:“好啊,就最后一个愿望!”

“我希望哥哥可以有人爱。”

只一瞬,魏北蓦然红了眼。他趁魏囡还没睁眼,赶紧仰头克制几秒。魏北鼻翼微动,实在酸得不行。

不能这样啊。魏北。怎么连个小孩儿都看出。

魏北眨眨眼,复低头。他伸手刮一下魏囡的鼻子,“怎么都是关于我。囡囡没有愿望么。”

“没什么特别的愿望呀,”魏囡靠进魏北怀中,想了想,“那就,祝囡囡早点好起来吧。”

有那么几秒,沉默在室内穿针引线。忽地,一滴温热水珠跌落在魏囡脸上。

她抬头,魏北却撇开脸。

魏囡有些慌张地抱住他,“哥哥不要哭。”

“哥哥不要哭!”

“傻女,我才没哭!”

“哥哥不要讲脏话!小孩子不可以讲脏话哦!”

魏北就依着沙发大笑,他搂住魏囡,像搂住这世上唯一的依靠。人总得抓住点什么,才能觉得自己真实存活在这世上。

否则,谁来证明你活过。

“忘记就好啦。有时候,记不得,就干脆忘掉它。”

下午魏北带魏囡去养老院看奶奶,护士长推着老人,正在花园晒太阳。

奶奶已不记得魏囡,她出现得太晚,相处时间太短。奶奶不记得曾是她那句悲恸的“造孽啊”,由此紧紧拴住两个后辈的人生绳索。

她不记得很多事,所以偶尔也能糊里糊涂地乐呵。人生有很多不幸,知道太多是不幸,理解太多是不幸,记得太多最是不幸。

魏北觉得奶奶不幸了大半辈子,晚年若要全忘记,应是命运安排。亦是仁慈。

当时魏囡坐在奶奶身侧,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回答:“我是魏囡,奶奶。魏囡。”

魏北站在巨大榕树下,阳光粗暴地穿过叶片,姿态施舍地降临在他身上。他很难讲清,人的一生中有多少是幸福日子,什么是幸福日子。

可他笃定,此时此刻,就应该是。

羡慕那些善于忘却的人,魏北羡慕。“忘却”是个魔法,仅仅适用于人类感到快乐时。

魏北等到魏忠国回家,简单交代几句,拿起外套离开。

除夕夜凌晨的街道,并未有多热闹。酒吧一条街天天像过年,因此豪车美女帅鸭子,照如往常。没多久,下起雪。飘飘洒洒,裹着锦官城特有的火锅味。

魏北打车,临了别墅区,叫司机放他下来,慢慢走回去也不过十几分钟。

天儿冷,熬过大寒还是冷。裸露在外面的手腕似冰棱子,魏北脸色偏白。他戴着皮手套,费力地往耳朵里塞进耳机。点开听歌软件,大概将列表来回翻动三四次,最终选择从中间那首开始播放。

别墅区的路灯通宵不灭,投下光柱似透明囚笼,雪花在里边旋转飞舞。

魏北顺着街道走,没有伞,白雪压肩头。

耳机里唱“喜欢你待我薄情喜欢你为人冷酷,若是你也发现,你喜欢亏待我,我就让你永远痛爱着我。”

沈南逸应当是回沈家了。

他想。每年除夕夜,他们都不曾相聚。

——南逸,祝你新年快乐。

——北欧的冬季很漫长,听说你的新书大卖。祝贺。

——代我向叔叔阿姨问好......

收件邮箱只显示固定字数,到此为止。

沈南逸没有选择点开,邮箱里满满当当的来信,全部显示未读,偶尔夹几封垃圾信件。这是一个极私人的邮箱,甚至可以说只为一人开设。

房间内,灯未开。不算黑暗,灰扑扑的,有能见度。沈南逸看完这行固定字数,关闭网页。他每年都会在同天同时,收到来自同一人的问候邮件。

可他从未打开。从未。

杯中咖啡丧失滚烫,沈南逸盯着空白的电脑桌面出神。半晌,他端过杯子喝咖啡,却触碰到冰冷水体。沈南逸皱眉,下意识喊,“魏......”

又倏忽收声。

他猛地喝一大口冷咖啡,液体顺着肠胃往下滚。特凉。然后再将杯子放回原位,向后仰靠着椅子。

今年没回本家,是因为他那个遭瘟的弟弟和父亲回来了。沈母在南美洲度假,压根没有过年的意识。沈南逸懒得面对他父亲,两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沈南逸有多固执,沈父亦是。

沈南逸那个遭瘟的弟弟叫沈怀,和风流成性、恶得坦荡的沈南逸相比,沈怀可谓是情种,号称此生只等一人。虽然等到现在也没什么动静,家族忙着给他张罗联姻。

哥俩互不待见,就算同为三十好几的人,偶尔见面也是唇枪舌剑。沈南逸今年虚岁四十,到底是步入年近不惑的成熟男人行列。而沈怀还差那么几年,沈南逸觉得他道行太低,觉悟跟不上。

沈怀衣冠楚楚,整日西装革履。沈南逸衣冠禽兽,时常扒人衣服。

本就不是一路人。

而沈怀却跟这个发件人联系紧密,换句话说是发小。后来那人遇上沈南逸,应是人生偶尔出轨,撞塌了沈南逸少年时期的不周山。

轰轰烈烈。几近荼蘼。

接着,沈南逸最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期,连带最初的青年时期,便如这花事,到了期。

一脚踩空的感情,像十几岁时放置太久的汽水,甜到发苦。喝又喝不得,扔也舍不掉。

那时沈南逸还会写句子。

——他赠我鲜血淋漓的空欢喜,他赠我腐朽粗暴的难平意。

后来沈南逸也不再写,他看不起。或许是看不起当年的自己。

雪很大,风从窗户缝里进来,雪花降落于桌面,沈南逸就起身去关。他想起今晚还未进食,编辑说全国人民七天假,初七之后再催稿。

没什么灵感,沈南逸在桌前坐了许久,久到忘记饥饿。

胃部有些不舒服。沈南逸拿起窗台边的打火机,嘴唇夹着烟头,“啪”,点燃。

当第一口烟雾呼出时,浓得有些看不清楼下那个身影。待到白烟逐渐消散,那抹身影也慢慢清晰。

高挑。消瘦。挺拔。有着蓬勃生命力。

是魏北。

他站在那里,对着一棵即将枯死的玉兰树抽烟。

沈南逸也叼着烟,一动不动。他看魏北伫立于无边际的白色雪地里。孤零零。

乱雪迷人眼。沈南逸却始终盯着魏北,不曾移。

有那么一瞬,他认为他们真真是同类。有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在他心里。

魏北即便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也要世人甘愿为他献上捧花。而他视情爱如草芥,傲气地问你可否与我一起。你说愿意,他就离去。

沈南逸轻轻地抖了抖烟灰,他想,太傲了。干他那一行,太傲不行。

还得磨。

雪下得很大。

烟灰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