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更加忙碌,铺子除了自己杀猪,还派人出去帮村里杀。
原本张家不想做这个。张三刀管生肉这块,他非常排斥别家来卖肉,曾经跟黄家打过几次架,到现在基本是黄家不往西来,张家不到东去,各卖各的。也因为他们和黄家的竞争,才让村里很多人以为他们霸道野蛮,加上刘槐树几个挑拨,张三刀便越发霸道,而从前张六刀张七刀几个最听他的话。
喜妹知道村里人自己杀猪张三刀不乐意,甚至流露出那些人欠教训的意思。她悄悄给张美凤分析村里人自己杀猪对他们的生意没影响。
“凤妹子,你看我们天天杀猪,什么都做习惯做顺利了,一到杀猪的时候都觉得特别累,又脏又乱。他们为了杀一头猪,也是这么个忙活法。自己弄不好,请人杀既要给钱,还得管饭。到时候收拾起来还是又脏又乱,估计一次就够了,还不如直接把猪卖给我们的好。除了猪肉铺子,别人家过年还不爱见血呢,所以啊,我们根本没必要担心那么多。”
张美凤觉得她说的在理,忙去劝三哥,还逼着他主动出去帮人杀猪,不许要钱,张三刀虽然横,也不敢跟小妹太争执,因为结果往往是听她的,还得挨父亲一通骂。这次却觉得是喜妹暗中挑唆,对她更是怀恨在心。
喜妹又跟商量张美凤,然后让她建议父亲,过年的时候,把肉的价格压一压。原本贵的时候一家买个十几斤,便宜了之后他们算算,差不多就会买二十斤。而且过年时候收到的猪也多,这样说起来还是划算。
张屠户跟儿子合计了下,他们也说对。
腊月初上张家专门派了孟永良和六刀给人杀猪,结果连着杀了三天就有人家看着不是滋味,弄得家里乱糟糟的不说,血呼哧啦的,而且如今去肉铺买肉也没那么贵,把人工柴火乱七八糟的都算上,还是卖掉猪再买肉划算。
因为这个甚至有很多外村外镇的人托亲戚朋友从张家铺子买肉,把猪卖给他们,肉铺的生意比去年更好。张家对喜妹更是当自己人一样对待,把刘槐树和张三刀恨得背后里没少骂她。可他们又只能干生气没办法,张三刀使了好多法子想陷害喜妹,结果都无功而返。
他前两日让媳妇儿趁没人的时候往喜妹屋里塞钱,想诬赖她偷的。结果张老爹反而说是自己给她的,夜里又把他们夫妻一顿臭骂。他让媳妇儿想办法羞辱喜妹,他那媳妇笨得每次都恰好被妹子听见,气得张美凤也不管她三嫂,指着鼻子一顿抢白,让三刀家的一顿灰头土脸。
他死活不信喜妹只是来帮忙来年就走,他总觉得喜妹会借着大家喜欢她趁机赖在张家铺子,像赚孙家的钱那样赚他张家的。所以尽管不敢再对喜妹动啥坏心思,却也处处盯着她,一刻也不放松。
喜妹却无所谓,她把那些钱还给张美凤。张美凤说父亲给了,就不能要回去。喜妹却不肯,说如果这样那她做得不踏实,张美凤没法,便把钱还给父亲。张屠户倒是更佩服喜妹,说是个好丫头。
这日大家新宰了一批猪,个个都臭烘烘的,喜妹有点受不了,跟张美凤合计烧几大锅热水,让大家伙都洗洗,她们两个也躲在房间洗干净,否则夜里真的没法睡。
结果她刚洗到一半,就听大嫂叫门,说孟永良有话要跟她说。
喜妹忙让张美凤帮她打点胰子搓搓背然后起身擦干了穿好衣服。张美凤擦干了身子直接爬进被窝,对喜妹笑道:“喜妹,大勇哥是个好人。”
喜妹点点头,“是呀。”
“那,那你觉得他好,还是谢家三哥好呀?”张美凤裹着被子,昏黄的灯光减弱了她肌肤的黑色,给她增添了几分俏丽。
喜妹咬着唇笑道:“这不一样。”
张美凤凝眸看着她,细细地叹了口气,手在被子里轻轻地抚摸着自己残疾的那条腿。
喜妹掩上门去了前院,孟永良正在门口的灯笼影里等她。
“大勇哥,什么事儿?”她笑着跑出来。
孟永良看她刚洗过澡,头发还湿漉漉的,被腊月的寒风吹起一层冰雾,长长的睫毛也变成了银色,衬着明亮乌黑的大眼很是清丽。
“我娘头会儿来说,想请你去说点事儿。”
喜妹诧异,自从她来猪肉铺之后孟大娘就特别喜欢来看她,时不时地给她做双袜子什么的,她很感激却也没法拒绝。“大娘前天刚来过也没说有事儿呀。”
孟永良摇了摇头,歉意道:“喜妹,你也知道,我娘经常喜欢想什么就是什么。要是不方便,明天也行。”
喜妹抬手抓了抓头发,有点冰,“没事儿,我去看看也成。”
孟永良忙道谢,让她回去穿件大衣。喜妹笑道:“不用,刚洗完,浑身热着呢。”
孟永良便说回去拿点东西让喜妹等一下,喜妹便回去跟张美凤说了声,然后回去前院。孟永良已经抱着一件大衣出来,递给喜妹,“你披着。”
喜妹认得是孟大娘新给他做的,他因为干累活舍不得穿,一直放在屋里盖在被子上压风。她也不再推辞,道了谢把大袄儿披上,一起去孟家。
孟大娘已经等了半日,桌上扣着一大海碗饺子,看他们来了乐得立刻让他们上炕吃饺子。
“闺女,我包得精肉萝卜馅的,你爱吃。”
喜妹道了谢,虽然晚饭吃过,碍于大娘的好意没拒绝,又吃了五六个便放下筷子。
孟大娘也不迫她,她笑眯眯地拉着喜妹的手,从旁边拿出一个包袱来,“你一直忙着没空,大娘给你做了两件小衣裳,你别嫌弃。”
孟永良在旁边立刻吃不下去,脸颊发热,忙侧转了身,假装没听见。
喜妹虽然也不好意思,可逛内衣店碰见男人的次数也不少,所以她倒没那么害羞。却不好意思要孟大娘的东西,“大娘,你送我袜子也就罢了,这些东西我可不敢收。”
孟婆子把脸一拉,“怎么,看不起大娘的针线?”
喜妹忙摆手,解释道:“大娘,怎么会的,您做的针线比我好千百倍不止呢。”
孟婆子又乐了,“那就好,我做了你就收着,穿上。这鲜嫩的颜色,老婆子我也用不上。你穿好。”
喜妹盘算了下,多半是细棉布的,到时候把钱让孟永良捎给她,或者买点别的送给孟大娘,免得她不肯收钱。
孟永良吃完了便立刻下地收拾桌子刷碗,又烧水给他娘烫脚。
孟大娘摆摆手,“你回去吧,”又跟喜妹道:“丫头,以后来陪陪大娘行不?大娘一个人怪闷得慌。”
喜妹想没什么不行,她一个老婆子也确实挺孤单,可她刚从谢家出来,这样往孟家走,还住下,又不是很好。若是谢重阳知道,会不会介意呢。
她正想着怎么拒绝,孟婆子把嘴一撅,抄着手道:“我知道你嫌大娘家房子破,又脏,不系的来。”
她这么一说喜妹便没法拒绝了。孟永良赶紧道:“娘,你要是孤单,我回家陪你。就是夜里晚点,你给我留门。我住在那里也是怕早晨起来,让你睡不好觉。”
孟婆子白了他一眼,“谁稀罕你陪,我想让喜妹陪我。”
孟永良还想劝,喜妹赶紧道:“行,大娘,我就来陪你好了。”
孟永良又怕她住这里不安全,毕竟母亲一个老太婆没啥,可她是个年轻的女人,万一有人不轨的。可他若是也住在家里就怎么都不得劲,对喜妹的名声也不好。
“娘,还是我回来陪你吧。”
孟婆子不乐意,“人喜妹都答应了。你快回去吧。我也不是天天缠着喜妹,三四天里来陪我一次就够了。我也不是话唠,还得夜夜唠叨。”
孟永良无法,只得跟喜妹道谢,又把茶壶装满了滚烫的水然后盖了锅里,如果夜里渴了可以喝。他又好好检查了一下门窗,又去跟邻居招呼了一声,回来又听孟婆子吩咐抱了一床新铺盖给喜妹,又灌了汤婆子然后才回猪肉铺去。
孟婆子嘟囔道:“这小子,就是隆!
喜妹上了炕把两人的被子都铺开,将厚厚的棉布窗帘拉下来用木板在窗台压住,她看那花纹比别家的要精致,顿时被吸引住,又想起那架织布机。
孟婆子看她研究那花纹,笑了笑,脱鞋上炕,“丫头,你对我家的织布机感兴趣吧。”
喜妹没想到自己表现那么明显,笑着承认,“大娘,我看你家的跟别人家不一样。”
孟婆子得意道:“当然,他们家的只能织那些简单的布,没什么花样,我的可不同。”
喜妹试探道:“大娘,那怎么没见您织过呀。”
孟婆子叹了口气,“老了,这眼睛不行。穿筘的时候精力不行了。年轻时候做得太多,把眼睛累坏了。”她扭头看着喜妹,盯着她脸上的表情,笑着道:“我打算把我的织布机传给我媳妇。”
喜妹笑了笑,“大娘,我看大勇哥也不是您说的那么难找媳妇。跟邱大奶奶招呼一声,让她帮忙说一个呗。”
孟婆子笑着解开自己的扎腿带子,“这以前啊,家里穷,每次给大勇说亲,人家都嫌弃。其实我跟你说实话,这两年,我们家真的不穷。我不过是不想盖大房子罢了。我们大勇能干,老实,为人实诚。在外面给人盖房子、做木工、养鱼塘,啧啧,可以说是什么都做过,什么都会做。东家个个都夸他,给的赏钱也多。别个帮工的都被东家当狗腿子呼来喝去的,我们大勇可不是。他们都把大勇奉为上宾呢。这不,我给你做小衣服的细棉布就是他们送给大勇的。反正我们大勇也二十了,我就不想着急了。偏要慢慢给他找个好媳妇。”
喜妹恭喜她,希望她早日找到可心的儿媳妇。
孟婆子笑着凑近点,低声问喜妹,“喜妹,你看我们大勇,好不好?”
喜妹想了想,孟永良这人真的没话说,这些日子在肉铺,只要他有点功夫就不会让她忙,总是处处帮她。从最开始要一点点指导教她怎么切肉,分解肉和骨头,到后来她想学什么他教什么。如今她连剥皮都会了,虽然还是有些害怕,却不会像最初那样。他为人体贴待人热忱,是极好极好的,她也感激尊重他,待他如兄长。她不傻,孟大娘的意思她隐约知道点,可是她对孟永良没这个意思,孟永良对她也没这个意思。
她觉得还是说清楚的好。
“大娘,大勇哥人很好,是我见过少见的好人。”
孟婆子很开心,一张脸笑得褶子都透着喜气,“喜妹,那,你说,大勇这么好的人,要是跟你……”
“大娘,”喜妹忙截断她的话,“大娘,我和大勇哥好着呢。我一直当他像哥哥,孙秀财虽然比我大,可倒是像我的弟弟。大勇哥才算是哥哥呢。”
孟大娘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不再说话,脱衣服躺下睡了。
喜妹觉得很抱歉,孟大娘对她好自然是希望有所回报,可这样的回报她真的做不到。她冲着孟婆子的背影笑道:“大娘,只要我小九哥活一天,我就喜欢他呢。我一定要攒钱把他的病治好。”
孟婆子叹了口气,回过了头来,笑道:“丫头,算了,大娘虽然舍不得,可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睡吧。”
喜妹见她没生气也松了口气,不一会便睡着了。
第二日天不亮她就起了身,张罗着给大娘做饭烧水,早早的喂鸡喂猪,把孟婆子看得直叹气,觉得这么好的媳妇,自己儿子没福气。
天蒙蒙亮的时候,孟永良回来接她,手里捧着三屉小笼包,提着一罐子孙秀财昨儿送的豆浆。孟婆子留他们在家吃了饭,然后又说了几句话,让喜妹过两天再来陪她,喜妹应了,跟孟永良回铺子去。
路上孟永良问她母亲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她说没,只是说点家常的,人来了么,就是那些话。孟永良却忐忑不安的。
晌午时候谢远从学堂跑回来告诉她一件事儿。他说三哥不肯喝他带回去的汤。喜妹气得笑起来,知道他跟她赌气不要棉袄的事情。她寻思着怎么对付谢重阳,便留谢远吃饭。铺子里大锅炒菜猪肉,香气满院,谢远很愿意留下。张美凤找喜妹吃饭,顺便问她:“昨天晚上你在孟永良家睡的,孟大娘跟你叨咕了一晚上吧。我看你没睡好,吃了饭歇会去,我替你看着。”
喜妹说没事儿,又说谢远来了,她得招呼下。张美凤往里看了眼,见谢远黝黑的脸上一双提溜圆的眼,便笑道:“这谢家老四长得也奇怪,跟他三哥半点也不像。他三哥那么俊白白净净的,他黑得像个炭头。”
喜妹笑了笑没说话。
谢远吃了饭赶着回学堂,临走的时候还问喜妹,“三嫂,你可不能变卦啊,我三哥还好好的呢,你不能嫁给别人。”
喜妹啐了他一声,“小孩子胡说八道什么,我哪里要嫁别人,胡说八道我缝你嘴,快去上学吧。晚上回家跟你三哥多说说话,让他陪你看看书,多缠着他一会。”
谢远笑道:“知道了。”然后飞快地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