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仙桂五点钟就起了床,带着大儿子蹬着三轮车去附近的自由市场买了满满一车的肉、蛋、菜、鸭子,在太阳出来以前就赶回了自家开的宾悦饭馆。
看着这间三个门面、六十几平米的饭店,她感到了一种由衷的满足感。
这是她的饭店!
开饭馆这个主意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纯粹是被逼出来的。当初80年知青返城,老大、劳二、大丫头全都回来了,而三子、四子也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家里五个孩子的工作,成了老两口最大的心病。
虽然在街道办事处作了登记,可长达一年的时间都没有回音,全家人的吃穿嚼,就靠着老伴在机车车辆厂的几十块工资,日子过得紧巴巴也不够花。
在一天吃饭的时候,赵仙桂听到收音机里说起外省开了一家姐妹饭店,顿时心中一动,觉得自己做菜的手艺也不错,为什么不也开一家饭店?开饭店切菜、炒菜、服务员、涮碗都需要人,那自家几个小子不都有事做了吗?
那个时候,她脑子里都还没把这当作正经工作,只想的是能让家里孩子在找到固定工作以前,能有个事做,别整天游手好闲。另外如果能赚点钱,也多少可以帮补一下家里生活开支。
她跑到西、城区工商局,提出要开饭店,当时工商局的人听到她的要求,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来要以发展经济为重心,可并没说可以允许发展非公有制经济。没有政策、没有规定,工商局上至党委书记、下至办事员,谁也不敢为她办理工商执照,再说也没有个体工商执照,连范本都没有!
赵仙桂也泼辣,面对工商局的拒绝,她的回答也很简单:行,我不开饭馆,那你们帮我把几个小子的工作解决了就行!
工商局哪里能够解决,别说他们,劳动局都无力解决返城的数十万知青工作问题。
于是赵仙桂天天就去工商局,也不和他们吵,就要求要么允许她开饭馆,要么解决她孩子的工作。每天一大早,工商局还没开门她就去,然后一直坐到工商局下班,连着去了一个多月,后来工商局没法子,局长亲自找她谈话,说你就先办着吧,先斩后奏,看看上面有没有动静再说。
就这样,小饭馆连工商执照都没有,开了起来。
新开的小饭馆没有正式的营业场所,就把自家一堵临街的屋子作为了客人吃饭的地方。这间屋子很小,总共只能摆放四张小木桌,十几个人一坐,就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的,想出去都很困难。
在什么东西都要凭票供应的年代,没有执照就买不到米面油,更买不到肉。
赵仙桂听说河北高碑店、保定那里有农民开的集贸市场,王八、鳝鱼、活鱼都有,便每天凌晨三四点钟赶到保定从农民手中收购活鸡活鱼,然后又一口气背回来进行整治。
令全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饭馆一开张,没几天就名声大噪。
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个体餐馆吸引了远近的市民跑来看热闹,顺便也想在饭馆尝尝鲜。这一尝就赞不绝口,大夸比国营饭店的饭菜好多了。之后饭馆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常常是里面的客人还在吃饭,外面等着的顾客已经排出了老远。
而且第一家个体餐馆的名头甚至传到了外国使馆,先后一共有七十多个国家的记者跑来采访。最多的时候一天要来二三十人,把赵仙桂急得直哭——招待记者就没时间炒菜了呀!没奈何,她只能跟记者们打商量,她在厨房炒菜,记者就站在院子里,双方隔着一扇气窗边炒菜边采访。
连外国人都知道了,上面还没有动静。工商局看看,心里也明白了,便设计了一个执照,颁发给了赵仙桂。
有了这个执照一切都好办了,从此赵仙桂再也不用跑到保定那么远的地方去进货,直接就可以在附近的农贸市场购买各种原材料。儿子也成了她的帮手,两人早上蹬着三轮车,一趟就可以买回整天的食材。
“回来了?”
“回来了!”
老两口简单地对了话,就开始招呼自家孩子和请来的工人帮着择菜、洗菜。
饭馆刚开张那会儿,他们是不敢请人的,生怕被人说是在搞剥削,所有的活计都是家里人自己做。自从81年春节,两位副总理来家拜年,鼓励她把饭馆“生意做大”,她才敢聘请雇工。
活都交给了儿子、女儿、小工,她则和丈夫回到屋里,找出记事本,通知预约的客人上门吃饭。
两年多的时间,京城里个体饭馆越来越多,可宾馆饭馆的生意依然还是那么好,人流如织。新老顾客为了到她这里吃一顿饭,都需要预约,赵仙桂记事本上顾客排的时间,最长的都排到了六十天以后!
“我去给客人打电话,你先歇会儿,待会儿还要忙。”老伴已经辞去了车辆厂的工作,全职在家专心帮助妻子打理饭馆生意。家里的几个孩子,也再没有了找工作的念头。得了总理的“金口玉言”,全家人已经正儿八经地把经营饭馆当作了一项事业来做。
“电话局还是没信?”赵仙桂没和老伴争,将记事本递给了他,顺便问了一句。
“没有,这事急不来的,总有个先来后到。那么多的单位都还在等,我们私人想安电话等的时间就更久了。”老伴是个厚道人,宽慰她道。
因为与客人联系的需要,赵仙桂他们早就想在家安部电话,以后也不用打个电话都要去胡同口,随便说什么都要当着别人的面,他们在电话里和客人说的话一天不到整个胡同的人就都知道了。
可是去电话局登记以后,却迟迟等不到来信,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排到自己。
“登记都半年多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赵仙桂很是不满,但安不安电话、什么时候安,也由不得自己,发发牢骚,她也只有作罢,看着老伴拿着记事本出门,去到胡同口打公用电话。
她休息了没有一刻钟,就听到丈夫和一个人说着话进了屋。她起身一看,原来是街道办事处的刘大姐。
“仙桂,刚刚我在公用电话碰到刘大姐了,她说电话局打算搞一个什么移动电话,问咱们要不要安一个。”老伴看到她出来,很高兴地向她报喜道。
“什么是移动电话?”赵仙桂听到电话就是一喜,但随即又奇怪起来。
电话就是电话,一根线拉到家里,连着一部话机。这个什么移动电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别扭,连着一根线,怎么移动?从屋子这头移动到那头,这么个移动?
“移动电话啊,就是一个小机子,嗯,大概这么大……”刘大姐比了比大小,热情地说道,“这个小机子不需要电话线的。只要拿着它,在家里随便哪个地方都可以打电话,也可以在屋外使,很方便的。听说这是最新科技,国外都还没有,咱们先研究出来,打算在国内推广。我知道你们早就想安一部电话了,可电话局一直没来安,那就不如安这个移动电话好了,比固定电话还便宜。”
“是啊,是最新科技呢,仙桂,咱们就安一部吧。可以移动的电话,东西也不大,以后以你在炒菜的时候,也可以把电话带在身边了。”丈夫比刘大姐还兴奋,一个劲地说道。
“可这么小,又没有电话线,它怎么打电话呢?”赵仙桂起初也很高兴,但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她不能想象一个没有电话线的电话,怎么和对面的人通话。
这就像古代的人怎么也无法想象一辆不需要马拉,全靠自己走的车。尽管现代人比古代人见多识广,可道理是共通的,对于从没见过、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谁都会有一种警惕感。
“呵呵,仙桂啊,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移动电话啊,可不是通过电话线来传声音的,而是通过无线电来和另一方的人通话,就像……就像……”刘大姐其实对这移动电话了解也不多,上级只是分配了任务,然后大致给他们叙述了一下移动电话是什么,具体的原理她也不是很清楚,口中“就像”了几声,却找不到可以比喻的对象,随即一眼看到桌上的收音机,灵机一动,指着收音机道,“就像这收音机!你看它也没线吧,可就能接收到电波,只要打开收音机,调到合适的频道,就能听到声音了。”
刘大姐自认解释得很到位了,可赵仙桂却越听越迷糊了。
“那我怎么把我的话传出去呢?收音机可以接到声音我知道,但它也没办法将声音传出去啊?而且以后我在打电话的时候,是不是也要调到合适的频道才能听到对面的说话啊?”
她这么一质疑,老伴也犹豫起来。
是啊,这移动电话到底什么样,能不能用都不清楚,就买回来是不是太冒险了?他这么一想,就更觉得不靠谱了。
刘大姐也说了,这是国内的最新科技。也许只是吹得神奇,可能并没有那么强大。要是买回来不能通话,那不是就亏了?
“刘大姐,我刚才忘问了,这移动电话多少钱啊?”他心虚地问道。
“不贵不贵,比安电话便宜多了,除了电话钱,只需要交一千块钱的设备费、一千五百块钱的电话费就可以了,比电话便宜一半呢!”刘大姐看出他们的犹豫,赶紧从价格方面进行劝说。
“两千五百块钱啊!太贵了!”赵仙桂连连摇头。
国人都是实用主义者,什么原理不原理的,她不懂也没关系。如果是固定电话,这个价格非常便宜,她绝对毫不迟疑地交钱。可为一个从没听说过的东西交两千多快、以后加上电话可能超过三千块,却太不值得了。
“怎么会贵呢?你们安电话五千块钱都舍得出,这移动电话比它便宜一半,你们还嫌贵?”刘大姐感觉这次游说可能失败,脸上现出不悦的神情不高兴地说道。
“刘大姐,这不是贵不贵的问题,而是我们从来没听说过啊!刘大姐,要不这样,如果以后我们看到别人都用了,那我们肯定也安一部,哪怕贵点都没什么。可现在,我们还是打算再看看。”赵仙桂放低姿态,委婉地说道。
“算了,你们不要就算了。要是以后这移动电话真的好用,想买的人可会排着队抢,就像现在的电话一样,可就不是想安就能安了。”刘大姐眼见无望,悻悻地说道,转身出门而去。
老伴看刘大姐很不高兴出门,心中有些惴惴不安,跟妻子商量:“要不,我们也安一部算了。能用最好,不能用也就当我们支援国家了……”
“两千五百块钱!你说支援就支援了?这一分钱一分钱,都是我们辛辛苦苦赚回来的,凭什么随便拿个东西出来,就要我们掏钱?移动电话真的好,那没说的,再贵一点咱们也掏得起,可东西都没见到,能不能用也不知道,就让我们出这么大一笔钱,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被妻子一顿数落,老伴也不吭声了,叹口气出去忙活去了。
街道办刘大姐从赵仙桂家出来,心头不觉有些发愁。上级指派给他们任务,这是一定要完成的,可难度也确实有些大。这移动电话究竟是什么样,好不好用,别说赵仙桂一家了,就连她也是一头雾水,说不定上级也没见过。
宾悦饭店又不是国营单位,想强行摊派也不好办,可是街道辖区内居民多、单位少,这就使得她们肩上的担子变得非常沉重。
还是隔壁街道办好,他们辖区内有几十家单位,还有好几个大单位,一个单位平摊下来,也就三五部电话。不像他们辖区,想摊派都找不到摊派的对象,迫不得已,连这种个体户都想来试试。
……
和西、城区几个街道办艰难的说服、摊派不同,当郭逸铭宣布,将在中美电子研究所建一个手机基站,准备预先在研究所内统计想要购买手机的用户数量,以确定基站支持容量大小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报了名。
他们可不像赵仙桂、街道刘大姐他们那样,对移动电话一无所知。事实上,早在移动电话还在进行初期实验时,他们就时时关心研究的进展。作为一名高级知识分子,他们有足够学识来了解移动电话原理,明白它的真实性。
对于这种便捷的通讯工具,所有人都已是迫不及待想要拥有。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种宣传数十年来早已深入人心,成为人人都向往的美好生活。如今电话已不再稀罕,人们已经习惯了在明亮的灯光下读书、看报、写东西,但电话却仍然是一部难求的稀罕玩意儿,不是重要单位、高干家庭,出再高的钱都没用。
拥有一部电话,即等同于身份的象征!
研究所现在只有一部十个线的总机和外界通话,这不是老板抠门,实在是电话局解决不了。内部电话还好说,一打外线,基本都是占线的忙音。
当然,他们也明白不是电话局不想安,而是没钱大规模更换程控交换设备。没有程控交换设备,靠目前的人工交换,即便不在乎接线差错率高得惊人,交换员们也忙不过来。
这次老板争取到了在研究所设立一个移动电话基站的机会,可以让所有拥有一部电话的人都满足这份渴望,他们如何不兴高采烈积极响应?
别人嫌两千五的附加费贵,可他们却不觉得。
国人已经贫穷了太久,渴望过上现代化生活的心情也极为迫切。在这个时代,一台黑白电视机要两千多快、一台洗衣机要一千多块,可以说和人们的收入严重不符,可大家都没有怨言。为了买一台电视、一台洗衣机、乃至一辆自行车,节衣缩食数年乃是常事。
更何况他们的工资,还远远高于普通国人。
研究所内统计购买手机用户的人数这个风声才传出来,住在研究所家属取的员工们就几乎一个不拉地全都跑来登记。那些研究员们收入更高,还有许多是双职工,不少家庭都登记购买了两部以上的手机,有几个家庭更是给家里所有人都进行了登记。
而那些没有住在家属区的员工,在少许犹豫之后,也纷纷跑来登记。
短短的数日之内,登记购买手机、并立即缴纳购机款的职工人数已经超过了一千人,并还在快速增加中。
然而,看到这边员工们积极踊跃购买手机的热情之后,对面的材料应用研究所却不乐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