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后院马棚安顿好商队的车马后,王管事交待商队伙计将马车上的货品重新整理捆扎结实,随后自己前往客店大堂,准备去跟店主人盘道套话的马老客学上几手。
然而王管事刚进客店大堂顿时就一呆,只见堂中各处桌椅上或立或卧着数十只虎皮斑纹花猫,而马老客和一位中年发福的客店主人怡然自得的在众猫环拱中高谈阔论。
见王管事进门,马老客立时抬手招呼:“钟礼啊,快来,我跟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客店东主勒佟勒二爷!”
待同王钟礼(王管事)叙礼相见之后,那位为人颇为四海的勒二爷笑呵呵地用手指着满屋的花猫,冲前者点头道:“怎样?在别处可见不到这种阵势吧?我啊,剩下这半辈子就全指望这群虎猫了。要是它们能再给我下出一只‘焦足虎’的仔儿,那我就可以闭眼了。”
原来这位勒二爷是附近镇店的里正,他家里早先养过一只两岁大的虎皮花猫。
然而这只看似雄壮威猛的虎猫却是一只恋灶懒猫,并不曾司夜捕鼠,整日只知道盘踞在灶头处睡懒觉。
不能捕鼠之猫自然养之无用,要不是勒二爷对这只自小抱养的花猫上了些感情,早就一扫帚将其轰之门外。
有一天,一个叩门讨水的过路客商在接过勒二爷递上的水碗后,只将水托在腮边故意不饮,两只眼不错神地盯着那只在灶台上呼呼打鼾的花猫。
待将花猫从头到尾相看两遍之后,那商贩硬要这家主人将花猫相让,而且开口就是五十两银子!
听到商贩愿意用五十两纹银的高价交换自家那只恋灶畏冷的懒猫,勒二爷下意思地以为自己听邪了耳朵。
只因关外地广人稀交通不便,百姓日常生活所需的油盐布匹都需要商贩赶着大车从关内千里迢迢的贩运。
等这些商人将自家货物在山货集市上甩卖一空之后,往往喜欢采买诸如山参鹿茸麂胎沙金之类珍贵山货带回关内,如此一来一回可获百倍之利,方不负一路上所经历的艰难困苦。
可问题是山参鹿茸并不是时时都能在集市上见着的珍稀山货,那些从关内前来贩货的商人们能不能如愿以偿得买到心仪的货物,这点要靠个人的运气。
如果一时货不凑手,那些关内客商宁可将此行贩货所得全在集市上换成银子揣在怀里,也不愿千里迢迢得赶上几车山核桃回去。
吃苦利薄倒在其次,关键是一路上设卡收钱的绿林好汉们是按大车的数量收费,人家可不管你车上装的是山参还是核桃,想平安过路就得交一辆车的买路钱!
天长日久之下,关外山货集市上流通的白银是越来越少,与铜钱之间的兑换价也越来越来高……寻常年份也要比关内高出三四成,要是再赶上兵荒马乱银贵钱贱的当口,价目翻一番都有人愿认!
得亏是关外出产沙金,借此能回流一部分白银,不然银价早崩盘了。
那商贩口中的五十两纹银可是不折不扣的高价,连十年左右的中等山参都能买四五条……一只懒猫它值这么多钱么?
见勒二爷露狐疑,一直吞吞吐吐地不肯接话,声言高价买猫的商人不免有些泄气:“小人情知主人家心中一定不愿割爱,只是小人眼下只有五十两银子傍身;主人家如奢望更多,且先容我四五日功夫筹备银子。”
说罢,那商人仰头喝干碗中井水,冲勒二爷道了一声谢,就将陶碗放回桌上,准备告辞离去。
见对方撂下水碗要走,勒二爷可绷不住了。
毕竟谁也不能见天蹲在伙房里盯着那只偎在灶头取暖的懒猫,万一这客人买猫不成便心生歹意,回头弄一尾鲜鱼,将这猫诱出房门蒙在口袋里捉了,他勒二爷岂不是干赔五十两银子?
于是勒二爷抢在商人出门之前将其伸手拦下:“客人先请留步。非是小人不肯出让,只是这虎皮猫是拙荆昔日打奶猫中抱养的,这些年多少也起了点感情。客人既然舍得出五十两的高价,小人又岂能拂了您的美意?只是小人还望兄台教咱一句乖,告知小人这猫到底贵在何处,回头小人也好跟拙荆学话交待不是?”
见勒二爷主动上前套话,那商贩捏着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子,砸先是使劲儿砸吧了一下嘴,接着又扭头看了一眼躺在灶头打呼的花猫,如此迟疑片刻,终于一狠心点点头。
“要照行规,其中内情是万万不能与外人说的……也罢,谁让咱打心底看上这只猫了呢?实不相瞒,咱是个打南路来的相宝人!”
原来这个肯以高价买猫的商贩,就是当年京房传下的《易妖》一脉,当然了,现在改了名字叫‘相宝’术士。
虽然名字换了,可是《易妖》所秉持的‘寻出奇之象,兆不凡之运’的精神内涵没有变,这些相宝术士经年累月地在全国各地奔波,瞪大眼睛去寻找那些记录在《易妖》上的神异物事。
可是话说回来了,这天下虽大,无主的东西却少。
往往相宝术士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一件自己心仪的东西,结果这物件一早就有了主人……整盘佳肴看得见却吃不着,这不要了亲命么?
有鉴于开山祖师京房当年因相宝解运之事触怒权贵,最后落得一个斩首弃市的悲惨下场,为保香火传承,相宝这行特地制定一条规矩。
如果看上的物件有主儿,那就必须想方设法地让物主人松口相让。
你能诳得主人贱价脱手,那是你的本事;但要是主人咬定不卖,就绝不能下手抢夺,以免为此惹来杀身之祸。
那个扮作商贩的相宝术士告诉勒二爷,他家豢养的虎皮猫前额正中有三条墨色横纹,单缺一条竖纹便是老虎额头的‘王字’。
再加上此猫一身斑纹虎皮,偏偏四足一水儿纯黑,绝非寻常虎皮凡品,而是《易妖》书中记载的奇猫‘焦足虎’。
这种猫天生就自带王者之风,乃是群猫之王。
勒二爷只知这只‘焦足虎’天天恋灶懒睡,却不知正是虎猫身上王霸之气外露,才使得群鼠慑威远遁,丝毫不敢入门侵扰……这只虎猫无鼠可捕,也只好天天懒睡。
“好教主人家得知,若是只能慑服群鼠,这‘焦足虎’也值不得五十两纹银……离此二百里有大山曰兴安岭,山上出产一种名叫‘火龙驹’的异鼠,其皮隔风挡寒,乃是京中贵人争相求购的珍品,一领皮子少说也换得数百金。只是这火龙驹手足便利,上树穿林不亚飞龙惊鸿,故而一般的猎户都望其兴叹。如今在下自兄台手中高价购得这只‘焦足虎’,正是为借猫身上的虎气,上山慑服那只来去无踪的火龙驹……告辞。”
说罢,那相宝术士从怀中掏出一大包银子重重地丢在桌上,接着又冲勒二爷轻轻一拱手,上前一把拎住那只正在灶边打鼾‘焦足虎’的颈后皮,将睡懵的虎猫抱在怀中,大步流星地出门去了。
闻听这只‘焦足虎’居然有阻挡群鼠入门孳害之威,勒二爷顿时心生悔意,奈何自己好歹是一方里正,时常自诩一口唾沫砸一个坑的汉子,又怎能干这种出尔反尔的事情?
那一日,勒二爷眼睁睁得看着相宝术士将‘焦足虎’抱走,之后整个人就和失了魂一般,四处托人购买上品虎皮猫回来配对抱崽。
天长日久之下,勒二爷养出了一屋子虎皮猫,只是这些花猫里面却再也没出过当年那种‘焦足虎’。
待和勒二爷告别之后,王管事搀着马五爷回房休息。
刚一进卧房的门,马五爷不由得仰头长叹,颇为惋惜得同身后王钟礼说:“你看勒二爷多好一个爷们,就因为迷信易妖之术,妄图能从一屋子花猫中再养出一只‘焦足虎’;这人特地从家里搬出来开这么一个客店。可他又不是吃这行饭的料,几乎天天都往里边干赔银子,眼看就要将好端端一个家给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