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六年的秋天的北京只下了一场雨,但天气还是眼看着就冷了下去,承天门下车马川流不息,戎装的皇帝在大臣簇拥下坐在前门城楼上,笠盔下一双充满灵气的大眼睛不住地瞄向左右。
名为首辅实为摄政的张居正坐姿端正,呼吸间突出两道淡淡的哈气,官袍平整无一丝褶皱,他收回望向城下拴着铁链缓缓行走巨大野牛的目光,余光顺着皇帝的眼向下看去,最后看到自己的官靴。
当他稍显诧异地转过头,发现皇帝的靴子时,他转头向从人小声说道:“给陛下拿个脚垫。”
大明环游世界的舰队还在亚州停靠,双林舰被当做货船派了回来,不过皇帝身后侍立的冯保心中无半分不喜,他的船为陛下运回世间难寻的良材美木,并作为官府回归的旗舰载入史册,这令掌印大宦官无比荣耀。
今日的起居注第二句,便是双林舰返航使者抵京。
皇帝在听说这消息时正在御马监同宫内少年带刀官驰马骑射,连戎服都未换便下便命司礼监传下旨意,召内阁六部臣僚登上前门观礼,说要带大臣看看东洋送回来的奇物。
为保证威仪,皇帝坐在大一号的椅子上,他的椅子比旁人都要高些,尽管穿着比常服要宽大些的戎服,还是显得比别人小了一号,尤其罩袍下摆露出的云头黑皮靴,因为够不到地面,两只脚丫在椅子边不停晃着。
皇帝的打扮像个锦衣都督。
铁笠盔蒙着一层深蓝色天鹅绒,拱起的圆顶下有一圈银质包边,额上的帽檐也用白银镶着一颗来自海外的红宝石,左右用吕宋金饰出双龙,保证天鹅绒平整的同时增添美观。
在陈沐离开后,大明的军服开始在北洋范围外受到缓慢的影响,繁荣的海洋贸易带来人们追逐财富、追逐新美学的变化,但这种温和的变化决定了不是全盘接受来自南洋或北洋的审美,而在本土审美的基础上更进一步。
人们试着欣赏立体、贴身带来便捷行动的优势,同样不愿摒弃宽松带来的舒适感与自由。
这一盛行于万历时代的着重特点影响最大的地方就是军服。
比方说万历的军服,胸甲内的立领军装是紧身的,但这并不妨碍小皇帝在胸甲外再穿一件无袖薄绒团龙罩甲,把除了厚皮臂缚覆盖的手臂外所有甲衣都隐藏在宽大的罩甲内。
脚凳被宦官取来垫在脚下,小皇帝终于不用再晃荡小腿儿了,向老师投去满意的赞许目光,扬臂指向城楼下,道:“好大的蛮牛!它没有角?”
侍立在皇帝另一旁稍稍落后冯保的是追随陈矩一同去往东洋的神机营参将骆尚志,年轻参将借此机遇得以同皇帝高官同登前门城楼,如此殊荣令他感到紧张,居然没有在第一时间答话。
直至冯保轻咳一声,如座云端的骆尚志才连忙上前拜倒,拱手垂头道:“回陛下,这是东洋军府送回六头蛮牛中最大的一头,在船上不敢喂饱,稍瘦了些,体长一丈零七寸、肩高六尺五寸,重一千九百四十二斤。”
“这还是瘦了?”
小皇帝扬着笑脸露出极大兴趣,道:“亚洲都用这么壮的牛耕地么?”
“耕,回陛下,蛮牛不通人性、性情凶猛,不能耕地不善驱使,但肉质精瘦软嫩,亚洲多有土民以其为食,可产出上好的骨皮,皮质最为厚实耐用。”
说着,骆尚志自身侧取出一只漆盒奉上,待侍从宦官取过向万历皇帝展开之际,骆尚志才出言解释道:“这是东洋军府在麻家港所设军服厂献给陛下的牛皮鞋底,厚底防寒装有足钉,冰雪之上如履平地。”
小皇帝看着漆盒内的两大片在厚实皮底上加着小钉的大底笑出声来,这东洋军府有意思啊,漂洋过海给皇帝送来一双皮鞋底!
宦官拿着鞋底,皇帝看了又看,最后点头道:“好,朕收下了,这蛮牛运回六头,朕听说里面还有一双小牛犊?”
骆尚志点头道:“回陛下,舰队自常胜县起航时运牛三十头,但航行路远意外多发,抵达岸边便仅剩这六头了,确有两条是小牛犊,陈帅说要用蛮牛与耕牛配种,兴许会配出更强壮的耕牛。”
“三十头,就剩六头啦?”
小万历暗自咂舌,想问朝天宫情况的心思被咽回肚子里。
他在心里想呀:这三十只万历装船,送到那边只剩六只,可他只有一个人,那送到那边究竟是活万历还是驾崩的死万历呢?
被自己吓得心有余悸的万历皇帝不住摇头,俩胳膊肘撑着椅子扶手把在一起,口中不住喃喃:“太危险啦,太危险啦!”
突然想到什么,小脸儿一虎,道:“你们是不是故意吓唬朕,那么多人去多少到多少,走多少回多少,怎么三十头牛就剩六头……是不是谁路上饿了,把靖海伯送给朕的牛犊都吃啦?”
骆尚志垂着头听这话心里一咯噔,确实剩下二十四头野牛都被吃了……不过不是皇帝想的这样。
“陛下,牲畜与人不同,稍后还有巨龟,三十只巨龟装船运抵天津还剩三十只,那些小的火鸡、大鹅倒因天气变动有些损失,但也不大;人只要在船上吃好喝好,没什么大碍,带些书看一两个月很快就过去。唯独这野牛,野性难驯。”
“此番牲畜都被放在底仓,因蛮牛太大,有两条大福是专门运它们的,船上有头牛挣脱枷锁,航行中以头撞击船板,将底仓撞出个大窟窿,船沉之际救人还来不及,哪里还有余力救牛呢?”
骆尚志说着小心翼翼地看着皇帝的表情,眼见小皇帝面容慢慢从愠怒中转向平静继而带着好奇,这才放下心来,道:“此去亚州,大明有诸多经验丰富的船长,只要依照时间航行,在船上该吃饭吃饭、该喝茶喝茶,不偷喝酒,人就不会有什么意外。”
骆尚志哪里知道,小皇帝那可不是愠怒,那是想着三十只万历接连驾崩崩崩到只剩六只的心有余悸。
眼下一听不会驾崩,兴趣立马就回来了,抚着胸口嘴里说着会让人误会君主体恤军民的话:“那就好那就好,人不会死就好。”
小手一挥,皇帝拍板道:“小牛犊送去御马监,叫,叫亚州小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