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这是个乞巧节……一骑红尘从街道上飞驰而过,完全不顾不准驰马的棋盘街步行范围,搞得鸡飞狗跳。
不到两炷香功夫,通政司、兵部、内阁、司礼监都得到了一个消息,在山海关辽东经略熊廷弼边报:女真、蒙古、汉八旗等合众敌军约十万骑,已穿过了朵颜部,向喜峰口边墙一带靠拢,情况十分危急!
说不定这份边报到达京师这会,建虏骑兵已经突破边墙了,顿时朝野震慑。魏忠贤更是急得团团转,在司礼监里一个劲走来走去、一个劲长吁短叹,突如其来的急报,让他不知所措。
虽然建虏会从蒙古绕道过来的情况,早就有人预料到了,很多人还作出详细的分析和估算,但是魏忠贤一直觉得这样的事情离自己很远,不得不说魏忠贤的智商不是很高……他只对眼睛看得见耳朵听的见的东西有感觉。而智商高的人对抽象的东西会很敏感。
魏忠贤旁边围的那些干儿子干孙子们也是团团转着七嘴八舌、出谋划策,有的说快找内阁首辅顾秉镰商议对策,有的说这事儿得马上禀报皇爷,不然皇爷会怪罪隐瞒不报。
魏忠贤心急火燎中问道:“皇爷知道了吗?”
旁边的黄齐道:“干爹没话,小的们没敢在宫里说……可王体乾的人不知道说了没有。”
魏忠贤急忙说道:“黄齐,你快去找皇爷,把这急事儿报上去,就说是咱家派你去的。”
黄齐歪着眉毛,一脸郁闷,这种事怎么就叫咱家去?说不定皇爷一怒,咱家就得变成出气筒,他又不敢反抗,只得很不情愿地答应了。
魏忠贤长吁短叹,他无奈、恐慌,在无可奈何中受着煎熬。
……
相比之下,张问就要比魏忠贤镇定多了。张问也很快知道了建虏威胁边墙的消息,同时从方敏中那里、王体乾的管家两处得到的消息。
他的重要幕僚沈敬和黄仁直还在江南,身边没有很有见识的僚佐,只有他的老婆张盈可以信任和帮上些忙。张盈已经从京师堂口回到家中,陪在张问的旁边。人总是需要一种依赖,以“慎独”为座右铭的张问也不例外,在危急的时候,也需要一点依靠。
张问的内心里需要一种依靠,需要感觉到自己不是孤独一人在战斗,但是他的表面上仍然表现出一种胸有成竹的模样,在张盈面前也不例外。他从容地说道:“建虏攻破边墙之后,朝廷先会调配军队在蓟州一带组织防御战役,蓟州等城池失陷,京师才会受到威胁。那时候还不算危险,等昌平通州等四城失陷时,京师被直接威胁,朝廷才会真正慌神……”
张盈见他胸有成竹,从容镇定的样子,她的眼神有些迷离,心里觉得很踏实,仿佛有张问在,一切都不是问题。她一心为张问作想,提醒他一些重要事情,从旁查漏补缺。
张问让她少安毋躁,时机未到,现在还不到时候,他想了想,说道:“盈儿立刻派出快马,向温州大营报信,命令章照立刻准备粮草军械、挑选全骑兵队伍,整军待,等待勤王;命令韩阿妹、穆小青所部不得北上。穆小青那支人马,朝廷并不信任,让她们北上反而会受到猜疑,有害无益。”
不到两天时间,边报如雪片飞来,建虏已经突破边墙,歼灭三屯营的明军大营,开始进击蓟州各镇。
不出张问所料,皇帝下诏内阁推举大臣主持蓟州防务,从附近各镇调兵云集蓟州准备给予建虏迎头痛击。朱由校有一副瘦弱的身体、苍白病态的脸,但是这时却表现出了出奇地冷静和坚决,他亲自下旨:不惜一切代价反击建虏!战死者用内帑金库抚恤家属,临阵逃跑者诛九族!
但是决心和血性并不能完全决定战争的胜负,事情有点悲剧了。七月二十八日,蓟州战役生不到五天时间,明军将士阵亡五万人,遵化、蓟州、玉田等重镇相继失陷。
面对异族的入侵,京师官民异常激愤。都被异族公然威胁,这时候的汉族认为是奇耻大辱,又有英宗年间、于谦的京师保卫战为例子,于是大部分人很有气节,兵部收到的阵亡名单显示,参将以上的将领在兵败后无人投降,或阵亡或自尽玉碎报国。调到蓟州督促各镇联军的兵部左侍郎、御史、还有一个太监,在城破后都自杀殉国。
七月二十九日许,建虏主力兵临顺义、通州城下。京师卫城布置重兵,各城守备官兵都把家属送到了京师,并上报朝廷留下遗书,准备与城同存亡。
朝廷众臣鉴于蓟州惨败,已经认清在战斗力上敌强我弱的实情,上书皇帝诏圣旨,召天下勤王。朱由校接受了群臣的建议,下达了勤王诏书。
最先达到的部队是山海关总兵秦良玉,带来了从辽西走廊各镇、山海关等地抽调的两万步骑。(辽东大片领土失陷后,秦良玉到了山海关,投到熊廷弼靡下做了山海关总兵)。这时候京师卫城已经纷纷失陷,秦良玉径直感到南城宣武门,被放入城中修整,准备参加保卫京师的战役。
……
京师已经戒严,内外城门紧闭,但是街道上早已布满了从周边涌入的难民,每条街口的人尤其多,排着长长的队伍,又有许多五城兵马司的皂隶兵丁维持秩序。这些难民排在这里是等着领粥喝。太仓已经粮广设粥棚,至少让难民不至于面临饿死,从而勉强维持京师城内的治安稳定。
张问这时候意识到时机已到,马上叫张盈把收集到的证据整理成册,他悄悄地去了纱帽胡同拜访王体乾。他住的地方在内城,内城倒是没有什么难民,因为不准他们进来,所以张问赶去纱帽胡同的路途很是顺利。街面明显没有什么人了,百姓家都是关门闭户足不出门,店铺的大多关门,只有一些出售生活必需品的店铺还开着,内城治安还算良好。
到了王体乾府上,张问递进门贴,很快就进了王体乾的院子。王体乾迎出客厅,走到张问面前,靠近了低声说道:“张大人神机妙算,建虏果来京师,等敌兵退去之时,看魏忠贤如何收场。”
张问左右看了看,沉声道:“下官今日急切造访,是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只能你我二人知道!这里方便吗?”
王体乾看着张问,见张问神情郑重,便说道:“很重要?”
张问郑重其事地说道:“非常重要,关乎胜败。”
“你跟咱家来。”
说罢二人穿过几道墙门,走到最里边的院子里,一路上张问现里面有奴婢女眷来往,便目不斜视。最后张问和王体乾进了一处雅致的小院,这里边没见着什么人。
这时只见一个绝艳的女子带着两个丫鬟迎了出来,远远地先给王体乾施了一礼,她突然现张问嘴上的胡须,吃了一惊,用询问的眼神看着王体乾。
王体乾道:“魏忠贤一直盯着咱家,不敢保证家里是不是有耳目,你这里清静,我要和朋友说点事。琴心,你在院子里,并让任何人靠近。”
她就是王体乾的女人余琴心,听王体乾这么一说,便不多问,作了一个万福请王体乾和张问进去。
王体乾一边走一边对张问说道:“咱家没什么亲戚,亲人也不认咱家,这余琴心是咱家的知己,这个世上如果谁也不能信,咱家也信她。”
张问听罢心下有些感怀,不禁说道:“女人最难相信,王公能这样说一个女人,可见您是真性情的人。”
张问一边说,一边跟着王体乾进了进去,进了一间密室。这密室四面封闭,恐怕再厉害的细作都没法偷听到这里的密事。
王体乾请张问坐下,说道:“现在这里绝对安全,张大人有什么重要的事,就说吧。”
张问点点头说道:“我这里有一些魏忠贤勾结外夷的真凭实据。”
“勾结外夷?”王体乾怔了怔,眼睛露出一丝冷冷的杀机,“通敌叛国?魏忠贤!”
张问想了想,他不愿意被任何知道自己有强大的眼线,便说道:“王公还记得几年前死的那个御史房可壮?房可壮有后人,一心要为他报仇,所以一直在收集对魏忠贤不利的证据,她知道下官和魏忠贤势不两立后,便把这些证据给了下官。下官也是昨儿才知道魏忠贤干的这些事,想直接送到皇上那里,但是这东西要是被外人事先知道了,铁定到不了皇上那里。下官就想到了王公,王公是信得过的人,又能见着皇上,这些东西就只能托付给王公了。”
张问解开长袍,撕开缝制在内衣上的口袋,把一本册子拿了出去,放到桌子上。
在王体乾翻开册子的时候,张问解释道:“里面有份供词,是建虏奸细的供词,那个落网的奸细现在活着;还有其他建虏奸细的行踪,下官也摸得一清二楚,待皇上知道了实情,一声令下,便可以命令东厂锦衣卫派人手将其一网打尽!奸细勾结了三千营校尉吴大勇,以建虏的官位和金钱美女为报酬,想让这个汉奸在建虏攻城的时候打开永定门,放建虏军队入城!
吴大勇前不久还在城郊负责巡检的职务,又勾结了魏忠贤,让魏忠贤把他调到了永定门做城门校尉。吴大勇、魏忠贤都是一等一的叛国罪!证据确凿,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王体乾面色沉重,一声不地仔细看了张问上报的这些证据和叙述,眼睛越来越亮,最后有些激动地看着张问说道:“这次魏忠贤总是有起死回生的能耐,也难逃千刀万剐!建虏入京,他已经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京师周围的庄园遭到建虏劫掠,官民深受其害,皇亲贵族、庶民百姓,无不愤怒,人心所向,魏忠贤已然成为公敌。这下他又扯上了通敌卖国的嫌疑,连皇爷都不会保他,看他还有什么法子蹦达,哈哈……”
王体乾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又沉声道:“按理魏忠贤调任吴大勇,和吴大勇通敌,没有直接关系,他还可以狡辩说并不知情,证据有些不足……但是在人心惶惶的情况下,恐怕皇爷不怀疑他都难。这份东西太有价值了!”
张问点点头道:“此事不仅关系倒魏大计,而且关系京师安全,得马上送到皇上那里,避免建虏破城才是大事。”
王体乾站起来,拿过册子,说道:“张大人说得不错,咱家马上送到宫里。你且回去,等咱家的消息。”
张问起身拱手道:“望王公一举成功,功在一役!告辞。”
王体乾衣服都顾不得换,急冲冲地带了几个心腹就赶往皇宫,问得皇帝正在乾清宫里,便直接赶往乾清宫。他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在宫里不仅有地位,还有不弱的势力,所以要见皇帝并不困难。
到了西暖阁,王体乾见皇帝正呆坐在御案后边,旁边的太监正在挑选最重要的奏章读,王体乾忙垂手躬身立于一旁,不敢打扰。
看来敌兵在皇城外面转悠,朱由校也真的急了,急得沉不住气,开始听起奏章来;要是往常他才不管这些奏章,早就去做木工玩游戏去了。
朱由校虽然表情有点傻,但是心里面却明白得紧,旁边的情形了然于胸,现王体乾进来,便看着一眼那个阅读奏章的太监,太监急忙停了下来。
“王体乾,你有何事要报?”
王体乾先跪倒在地行朝礼高呼万岁,听得朱由校不耐烦地说“平身吧,有什么事儿赶紧说”,王体乾并没有马上说,而是微微偏了一下头,看向旁边的太监。
朱由校见状挥了挥手,旁边的太监很识趣地退了出去。
这时王体乾才弯着身子,把一本册子双手捧着呈到御案上面。朱由校随手翻了翻,说道:“这是什么?给朕说说大概。”
王体乾低声道:“回皇爷,这是魏公公勾结建虏,意图打开永定门放敌兵进城的证据。”
“什么?”朱由校愕然地看着王体乾,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王体乾。朱由校涨红了脸,喉咙一痒,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许久,他才喘着气皱眉道,“朕知道你和魏忠贤不和……咳咳……但当此大敌关头,什么事儿都等打退了敌兵之后再说。”朱由校这样说,是不想太打击王体乾的积极性,他本来就想着用王体乾牵制魏忠贤,要是王体乾缩手缩脚了,反而不好。
等打退敌兵之后再说,意思就是大事过去了之后,朕还是会支持你的。
王体乾躬身道:“回皇爷,奴婢确实和魏公不和,但这时候奴婢绝没有挑起内讧的心思,这份册子是证据确凿、确有此事,奴婢是出于对京师安全的担忧,才不敢隐瞒,急着来禀报皇爷。”
朱由校低头沉思片刻,说道:“魏忠贤勾结建虏?他一个太监,勾结建虏有什么好处?”
王体乾也纳闷这个问题,按理魏忠贤在大明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要银子有银子,就算不幸失势了,一般情况下皇帝念在侍候之功,大不了去守皇陵养老。投奔建虏能有多少好处?这些蛮夷能有多少东西来满足魏忠贤?
王体乾私下里寻思,恐怕是吴大勇这个校尉勾结建虏才靠谱,吴大勇想调任永定门,贿赂了魏忠贤,而魏忠贤又贪财,这才和吴大勇扯上了关系,有了嫌疑。
王体乾这么分析,但是不会说出来,不管怎么样,现在皇爷也慌神了,正好臭他魏忠贤一把,他便说道:“建虏给了魏忠贤多少好处,奴婢却是没有调查清楚。但是吴大勇勾结建虏,魏忠贤将吴大勇从巡检校尉调任到永定门,却是确有其事。”
朱由校沉默不语。就在这时,突然听到魏忠贤的声音喊起来:“皇爷,皇爷……”
王体乾吃了一惊,悄悄左右看了看,心道莫不是刚才说的话很快就传到魏忠贤的耳朵里了?可这屋子里没人啊,谁还敢在门外贴着窗户便偷听?这乾清宫人来人往的,哪里有机会偷听。
魏忠贤奔进暖阁,连看了不看王体乾一眼,仿佛王体乾并不存在一样。魏忠贤直接扑通一声就趴到在地大哭:“皇爷,大事不好了,外城永定门给破了!”
朱由校腾地站了起来,怒道:“京师城高、固若金汤,建虏刚到城下怎么就破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