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何为不知所措?卫子高尚不能给出个很明确的界定。
他得知卫家要被满门抄斩时,或许是不知所措,或许更甚。任由小三带着他逃出卫家是不知所措,或许是没出息的懦弱。
但现在,他的一只手任由杨笑拉着,窜步与丛林之间。在黑暗之中,他全然被恐惧包裹,胸前的干柴晃荡作响,四周都是爬虫吐信子的细碎而又狰狞的声音。卫子高真正意义上地体会到了不知所措。
这种不知所措流淌着没有安全感的害怕,仿佛一下子把他给拽回到了那个猩红色的夜晚——脚下蔓延的鲜血紧紧地把他给攥住,他好似要坠入父母毫无生机的瞳孔旋涡之中,人不受控制地战栗。
杨笑终于停了下来,地上歪七扭八地躺着三个黑色的人影,尚有两只游蛇还未退去,懒洋洋地趴在那几人的胸口吐着信子。
杨笑得意地笑道:“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敢一路跟着。卫子高,给我搭把手,把人给抬回去。”
没有得到回应,杨笑回头,发现卫子高紧抱着那些干柴,不住地发呆。
“卫子高?”
杨笑想知道情况,却被卫子高给拍掉了手。那眼神可真可怕啊,杨笑都不住的瑟缩了一下。他看起来不死不休的模样,像极了穷凶极恶的末路狂徒。
这……是发生了什么?
“你……”
“别碰我!”
卫子高如避蛇蝎般后退两步,怀里的干柴也被狠狠地砸在了地上。他瞪着杨笑,又重复了一遍:“别碰我。”
“卫子高,你怎么了……”
“你混蛋!”
卫子高凶恶的脸仿佛是一瞬间崩塌下来的。他哭了,那种毫无预兆、猝不及防的泪口决堤。
这回轮到杨笑不知所措了起来。
小孩子哭他也不是没见识过,以前林浩没少哭唧唧,打打就好了。现在似乎不能同日而语,卫子高这种哭让杨笑忍不下心打他,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可怜。
杨笑的手在衣服上不住地擦,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蹲下,又站起来,想安慰一下,又伸不出手。他沉思了片刻,困惑后骤然清明:或许这种复杂的情绪就叫做……自责……吧?
···
林浩就近跑到一棵树下小解,在断断续续的颤抖中,他见到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从密林中出来。
各种山鬼妖怪的故事在他小小的脑袋里面萦绕不去,他当即一个哆嗦,尿了自己一手。
这一幕好巧不巧被那个黑影撞了个正着,黑影还好死不死的就是卫子高。
林浩红着一张脸,摆出一副纨绔的嘴脸:“看什么看,你自己没有啊?”
卫子高不甚在意地瞥了他一眼,鼻孔里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自顾自地跑到了一颗松树下坐着。
这意味不明的哼声,让林浩八岁的幼小心灵蒙受了偌大的羞耻。他顶着被轻视的男人尊严,想找回点场子:“怎么就你一个人,我大师兄呢?”
“林浩!”杨笑从卫子高来的方向出现,“别闹人家。”
“我没闹他。”林浩咂嘴:“本来就是他先偷看我小解。”
卫子高:“……”我可真想偷看呢。
杨笑神情复杂地看了卫子高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拿着干柴生火去了。方跖游荡着坐在了杨笑旁边,递给了他敲碎了的干粮。
“师父……”杨笑接过干粮,另一只手掏出火折子,“那些人我给捆在原地了,您明天可以去审查审查。”
火折子上的星星火点蔓延成微弱的火苗,最后点燃了一簇热情的篝火。火光映着方跖的脸,不住地跳跃。
“不用了,用屁股想都知道是谁派出来的。”
杨笑点了点头,方跖似乎明白很多事情,但从来不和他们解释。不过,师父自己心里有底就行。
方跖又拿了块干粮递给杨笑,杨笑摆摆手:“我吃饱了。”
方跖朝卫子高努努嘴:“我让你给人家小公子送过去。”
为什么是我?人家小公子也不会吃这种石头吧?
杨笑奇怪地看着方跖,方跖一脸高深莫测:“你把人吓得不轻吧?怎么着也得道歉,不然以后怎么一起生活。”
杨笑还想说什么,却被方跖阻止了:“况且你是大师兄,明白吗?”
大师兄,要有责任有担当。为师为父,要做好师弟师妹的表率。唉,这该死的大师兄!
杨笑叹气,认命地接过干粮。干粮在手上硬邦邦的,杨笑不住地嘀咕,那家伙会吃吗?一番心理建设后,杨笑把干粮递给卫子高。
卫子高眼神在那干粮和杨笑之间游走,最后从嗓子里挤出了声:“干嘛?”
“晚饭。”杨笑坐在卫子高身边,简明扼要地解释,“你不饿吗?”
“不饿……”
咕咕……
嘴巴这个东西啊,是最不老实的。
卫子高恨恨地把干粮给抢了过去,瞪了杨笑一眼,然后张嘴就咬,好像是把那块干粮当做了杨笑。杨笑还没来得及阻止,那家伙就凄厉地惨叫了一声……被磕牙了。果然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少爷啊。
卫子高自觉丢脸,满脸愤恨地瞪着杨笑。
“要和水吃。”杨笑无奈,把自己的骆皮水袋扔给了卫子高,“这东西得用石头敲碎。”
卫子高作势要扔,但肚皮适时地旗鼓雷鸣。
他堂堂卫家小公子会吃这种糙食吗?他就是饿死,让狼叼去,也不吃这种东西!
其实……味道也没那么差。
人啊,在饥饿的时候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都干得出来。譬如堂堂卫家小少爷,还不是狼吞虎咽着他弃之如敝屐的糙食?说真的,饿了一整天了,他能吃下一整个杨笑。
“你……”卫子高吃着东西,含含糊糊道:“不要说出去。”
不说什么?不说你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杨笑有些困惑……
卫子高恨恨道:“我……我哭的事情,你绝对不能说出去!”
“其实……”
“不能说出去,没什么其实但是也许,就是要带进棺材的秘密!”卫子高咽下最后一口干粮,顿觉自己底气十足,“明白了吗?”
好吧,还是一个挺有自尊的小孩。杨笑含笑摸了摸卫子高的脑袋,又一次地被无情拍开。
“我还没消气呢,本公子的脑袋是能随便摸的吗?”
说完,傲气十足地跑到了另一棵树下。
杨笑不知为何,想起了戏话里提裤无情的登徒浪子,此刻和卫子高的脸不断地重合。
人心不古,世态炎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