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在校园里的时候, 我跟你说过的话吗?”陈部长靠在桌子上, 放松地说,“我想做那样一个东西。”
“您应该知道……”y沉吟着开口。
“我知道。”陈部长微笑着打断了他。
“这里没别人, 不必有什么顾虑。”陈部长掀动电钮,实验室的门“嘟”地闭合。“实话实说。两千万的销售额, 在我这里算不上什么。”
“当年政府之所以发展游戏部, 是为了垄断前途无量的虚拟现实游戏, 将话语权集中到官方手上来, 将游戏作为政府管控青少年的工具之一。”
y沉默地听着。
“每一款游戏, 都有它的任务。它们的剧情中包含观念渗透, 或是对玩家的心理暗示。三年前我们出产的‘family’,模拟一对夫妻养育孩子, 其实它放大了过程的乐趣,而不表现养育中所有琐碎辛苦的部分,对应的玩家年龄为14-16岁的女孩。”
“为了鼓励生育。”
“没错,里面有一对男同性恋, 他们的的形象是黑色皮肤的特斯拉,身上有脓包和小虫,会吃掉孩子。这也是一样的暗示。”
“‘浮岛’虽然是个成人向游戏——它的意义在于, 结束这个疲惫的、心惊胆战的浓缩的72小时恐怖旅程之后, 玩家回到现实,更能感受到轻松和愉快。他们会更热爱生活,而不是沉迷游戏。”他话锋一转,提问道, “你觉得问题在哪里?”
“没有一款游戏像个游戏。”
“没错。”陈部长奇异地微笑着,“游戏部垄断最尖端的科技,产品的可玩性却很低,前仆后继的玩家现在还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在上课,受刑,而不是娱乐。”
“他们本可以获得更好的、一生难忘的游戏体验,甚至体会另一个人的一生,像我描述给你的那样。”
“但如果真的是那样。”y的手插在裤子口袋,嘲弄地轻笑,“按照您的逻辑,它不可能被联合政府通过。”
“我已经做好打算。”陈部长笑笑,“从‘现实梦境’投放到可能产生的社会影响,中间大约有三年时间,在两年半的时候,游戏注册码会定时失效。我们会赶在政府点名之前金蝉脱壳。”
他用手捻起绿萝的叶子:“如果此举成功,面对食髓知味、翘首以盼的玩家,我们会在三年后推出含有新世界的‘现实梦境2’,高价,限量,绝版。”
“……”y的表情依然平静。
陈部长最欣赏他的一点,是这个年轻人在其位谋其事的坦然和稳重,他的眼里没有任何贪婪和欲/望,似乎和人世保持着淡淡的距离。
他甚至不知道y到底想要什么,但本能地觉得他不会拒绝。
“我们会挣一个好价钱的,绝对的安全,政府那边我已打点好了。即使我们打了擦边球,也没有人能找出错处。”他拍拍y的肩膀,“技术方面,我相信只有你能带动整个组,实现这个梦想。”
“好。”
陈部长有些意外,他居然这么轻巧地就答应了。
y做一件事的理由很难捉摸,有时只是根据他某一刻的心情。而此刻他认为游戏应该有游戏的样子。
“还有一件事。”陈部长笑道,“我打算让小女薇安休学八个月,参与‘现实梦境’的研发,长长本事,顺便帮你打打杂,你觉得呢?”
y垂下眼没作声。
陈部长把没毕业的薇安塞进组里,大有偷师的意思,学到了核心技术,以后有什么问题,也可独当一面。如果还有另一层作用,想必是对于他的监督和监视。
y隔天搬进了这个豪华的独立办公室,对工作环境还算满意。
这里听不纷乱的脚步声,距离会议室也很近,除了一点:隔壁就是薇安的办公室,有时他会听见她在屋里做瑜伽的音乐声,或者打电话的笑声。
“把你的音乐调小一点。”
信息屏幕上,气泡对话寥寥无几。
“关你屁事?”
“工作时间。”
对方没再回复,过了一会儿,在他继续敲代码的时候,隔壁的声音甚至示威地变大了一些。
片刻后,“啊”的一声,隔壁的电灯、电脑还有电子瑜伽球,全部紊乱了,她整个人好像被摔了个马趴。
“你有病吧,我的系统你也敢黑?”
“y,给我赔礼道歉。”令人愤怒的是,她将十指已经翻飞如花了,他的系统仍然固若金汤。
因他不理会这些蹦出的信息,不一会儿门被敲响了,薇安似乎对于她不能打开这个指纹感应门耿耿于怀,拍门的动作很重:“开门,你把我的瑜伽球弄坏了,还差点摔着我。”
过了一会儿也没有应答,她很不服气地说:“我把所有的任务提前做完才做瑜伽的。”
“闲着就去任务平台领新任务。”
另一条消息蹦出来:“如果你觉得是在度假,那就回学校去享受假期。”
薇安看着屏幕,呼了口气。
夜里九点钟,当苏倾坐在沙发上一字一字地看一本无聊的书的时候,脑袋点下去,下巴颏抵在胸口,竟然出乎意料地打了个盹。
不仅打了个盹,还做了个梦,梦里是一片缺乏光照的寂静海底,她坐在一片细沙上,蓝色的粼粼闪耀的鱼尾蜷缩着摆在面前。
——也许是因为最近看了比较多的童话,她竟然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人鱼,但很快她发现,她并不是主动坐着,而是被一柄巨大的、铁铸的三叉戟钉死在了地上。这枚三叉戟深深刺穿她的尾巴,伤口处的鳞片脱落,丝丝缕缕的血液飘散出来。
她发现自己受伤的同时,也感受到了尾巴上钻心的痛楚。
“啊。”声带震动着,她竟然发不出声音,她想去摸自己的喉咙,发觉自己的手被另一个人紧紧攥着,她回头过去时看见了y。
他随她一起坐在无声的海底,静默无声地看着她,气泡从他口中咕噜咕噜地吐出,向上飘去。她看见了他放在细沙上的一双腿,他不是人鱼,他还是人——
“快游上去呀。”人鱼张开樱唇,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她同他比划着,y别过头去不看她,仍然紧紧攥着她的手不放,向上浮去的气泡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你会被淹死的。”她将他的脸扳回来,他已面如金纸,神色也有些涣散,背后矗立的三叉戟高耸的影子,像一座幽幽的十字架。
她推他,搡他,拍他,无论如何他都不放手,“快走,快走。”
如果不是她被钉在地上,也不能说话,她一定会跳起来扛起他往上游。她的心脏急得快要停摆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化作粒粒珍珠,砸在沙滩上。
最后他闭上了眼睛,也闭上了嘴,她忙抬起他的脸,慌慌张张地将唇凑过去,渡了他一口气,随后她发现他还没有死去,他意识不清,蛮横地、混沌地回吻着她。
她忽而感觉到了一种剧烈的心痛,比她的尾巴还要疼痛,仿佛要将她活生生拆骨剔肉。被刀割到手、被床柱撞到脚趾、从楼梯上摔下来,都没有这么痛,她在剧痛中蕴生了一股天然的蛮力,将他一把推开,他紧握的手也让她挣松了。
她在细沙滩上摸到了一把匕首,将它握在手心里,摸了摸y苍白的脸颊和嘴唇,在心里轻轻地哄道:“好孩子,别怕,别怕,我送你上去。”
一枚气泡慢悠悠地从他口中飘出,他的眼睛勉力睁开,手摸过来要拉她,她将手猛地抽了回去,背在了背后。
“我一会儿就走。”她朝他粲然一笑,仰头看了一眼那三叉戟,尾巴稍微收了收,骨肉几乎被扯散开来,又弹回去,越来越多的鲜血弥散出来。
y回头去看她的鱼尾的时候,她抓住机会从后面拽住他的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上一送。
——不是说,要离两百米远的时候,她的力量才会起作用么?
但在梦里,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这么一送,就真的将他送走了。他在上游侧头,她看到他好像要掉头了,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不许……”
“不许回来。”她做着无法出声的口型,猛地将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口,一朵巨大的艳丽的鲜花绽放在幽暗的海底。
苏倾“哗”地从沙发上坐起来。
空调的温度有些低,她的眼睛空冥冥地睁着,无意识地将下巴抵在膝间,抱着膝盖抖成一团。
半天,她意识到那是“梦境”,平伸四肢,慢慢地躺了下去:“嘿,我真丢人。”
她不安又兴奋,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甚至找了一本“周公解梦”看了看,从中找了个差不读的解读:“困局。”
我会有什么困局?苏倾枕着辫子想,她将最爱的《匹诺曹》绘本倒扣在脸上,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仿佛仍然能感受到那种撕心裂肺的闷痛。
她将温度计摘下来,放在唇边亲了亲,随后紧紧捏在汗津津的手心里。
这时候,她接入了y的通话:“在干什么?”
“唔?”
他笑了一声:“怎么迷迷糊糊的。”
“在睡觉。”
他将文件分门别类排好,发布了今晚所有的任务,瞥了一眼时间,正九点钟,有些诧异:“这么早?”
“嗯……”
y心里一阵潮水漫过般的酸涩。他想苏倾在家里一定是寂寞得很了,没人陪她说话陪她玩耍,只好早早休眠。
未及他开口,那边又传来她细软的声音:“今天夜里要降温到零下一度,如果东边的云飘过来的话,兴许有雪。”
“嗯。”
“你会很晚吗?”
“不会。”他将咖啡杯推到一边,轻巧巧地扯了个慌。
苏倾似乎笑了一下:“那么晚上盖好被子,锁好窗户。”
y不太想结束这个电话,锁好抽屉,压低了声音:“想不想我?”
“……”那边默了片刻,“不太想。”
每逢撩拨她时,通话的时间就会被拉长,因为每一个问题,她都会认真思考很长时间,想不清楚,就说不出什么甜话来。这个过程令他格外乐在其中。
他“嗤”地笑了一声,望着窗户上的霜花,也默了片刻,轻轻地说:“我太想你了,你说怎么办。”
话音未落,一束光忽然从他智能手表里照出来,投射在对面的墙上,全息影像中一个穿裙子的动漫小姑娘,扎着两个麻花辫,踩在他的办公桌上笑嘻嘻地转了个圈,裙摆转成了一朵花,随后拎起裙角,对他行了个谢幕礼。
全息影像消失了。
苏倾说:“我喜欢你。”
她似乎很不好意思,顿了两秒,电话就挂断了。
y一个人看着空荡荡的桌面,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门外咯吱一声高跟鞋踩在泡沫板上的声音横出。他方动了动手指,从手表中调取她侵入的数据,花了半个小时一点点复原,在黑漆漆的办公室里,靠在椅背上,默默无声地把这个小动画看了一遍又一遍,边看边笑。
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精灵,深夜出现的田螺姑娘,晨曦降落的小天使。
走廊感应灯被惊亮了。
“咯吱咯吱——”
“那边什么声音?”
“这里太乱了,模型组在这里丢满了垃圾。”女孩削齐的黑亮长发过肩,波浪般晃动着,她弯下纤腰,包臀裙微微扬起,把地上的泡沫板丢到一边,“好久没有体会到熬夜做课题的感觉了。”
“刚说到哪里了,你的新老板怎么样?听说是优秀的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