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珠带着护卫撤到了蓠南州的一个小城,住在了一个临时被充当官驿的小客栈。
董凤凰热情地请她去蓠离城,说她爹娘肯定欢喜见到她。
萧玉珠牵着热情似火的小姑娘的小手,笑着与她道,“我要等你伯伯回家呢,不能隔得太远。”
董凤凰一听,竟叹息道,“你们真恩爱呐。”
萧玉珠好笑不已,长怡在一旁嘴边也满是笑看着她这个小嫂子,觉得她似火一样炽烈明艳的小嫂子可有趣极了。
小姑娘以为萧玉珠是不想离开这离大冕最近的小地方,离狄大人不远,长怡却是知,母亲在等京里将来的信。
这厢京里的王公伯侯也是跟着狄夫人撤到了小客栈,有想凑热闹,想讨点战功在身的伯侯要过去跟着打仗,也有吃不了苦的王侯想回京。
这些救出来的伯侯一分为二,没两天回京的回京,去战场的就去了战场,官驿里,就留了一个没走的老皇公燕北王与萧玉珠作伴。
“温北萧军要是强打过来,这小地方也不保险嘛。”这日早茶,老皇公喝着狄萧氏孝敬的好茶,坐在暖和小翘椅上,一下一下地晃着,惬意至极。
这狄萧氏,也还是真能干,没两天,吃的用的,看着不起眼,但可真不比京里享受的差。
“不是您也在吗?”萧玉珠接过桂花送过来的红枣桂圆汤,帮老皇公的那碗吹了吹,放到了他手中。
“我顶什么用,早前不就被抓了。”老皇公嘿嘿笑。
“您呐……”萧玉珠失笑,这群王公伯侯有哪个是简单的,就是看着最纨绔的小侯爷,也是杀人只一举,眼皮都不带跳的。
这一次他们是被拿下了,可如若不是老皇公带着这一群人随机应变,自行把身边监视的人放倒,他们哪这么容易出得来。
姜是越老越辣,萧玉珠可不敢在皇族最年长的老皇公面前有失礼之处。
“我说你留下来,不是萧家还有想救之人罢?”经过几日与狄萧氏的相处,老皇公也与她有些熟了,有些话也能开口猜测了。
“不是。”萧玉珠摇头,拿起她那碗喝了一口。
“那是……”透过碗,老皇公抬眼瞥她。
“老皇公,”萧玉珠放下碗,听着外面寒风吹得树梢嗖嗖作响的动静,她听了一回,回头与燕北公继续道,“皇上都道我夫君乃天下君子表率,有些事,谁人都做得,独他做不得,他做不得的事,总得有人去做,您说是不是?”
老皇公蹙眉,一时半会没想明白她的话,不过他也不能让小辈觉得他一把年纪了连句暗话都听不明白,遂也没再问了。
只是到了半夜,卧在床上沉思现在战势的老皇公突然想明白了狄萧氏的话,不禁拍了一下床铺,摇了下头道,“这妇人,这心思周密得,难怪那狡猾的老小子一生都要藏着掖着。”
妇人智,家宅平,家族兴呐。
**
与大冕叛地之战,隆冬还未过就歇停了,这时皇帝所说的二十万大军,仅到了八万,而温北萧家军将领一等,还在半路上,就被萧王带领的一百枢密院密使暗中刺杀,一个不留,头颅挂在了他们勤易王的旗杆上示众。
民间传说,萧王事后对近三万伏首请罪的温北萧家军从头至尾,仅不屑地说了一句乌合之众之话。
而一百人降伏三万大军,任谁听了都哗然。
这事传进冕地,易王军心也是大动,萧王威名他们听了一辈子,然后他们面前还有一个百战百神的战神狄禹祥,后面还有其子护海大将军一路从关西横扫逼近……
又在城门被攻后,易王军军心溃散,竟有一半士兵私自投降。
这场战场,从君帅接过兵符不到一个月就结束了。
易王易佑,在这天向狄禹祥主动投降,也不出狄禹祥所料,他要求见他们父子。
佑王当着易军所有战士投降,这让易军大军振臂欢呼,高呼君帅威名。
佑王的投降,让狄禹祥不能不见佑王,在京里的皇帝会想让他见,他的士兵们也想让他见,他们都想看到易王俯首称臣,易王的屈辱,就是大易军队的荣耀,更是皇帝至高无上的威严――无人能挑战他的君威,哪怕那个人曾是大易的第一王。
狄禹祥不得不见。
这是他们夫妻早早就已经预料过了的。
在见之前,狄禹祥秘密接了妻子过来,见到她,他苦笑道,“这一生最为难的事,竟皆是你为我出头。”
“不是这样算的,”早对今日有所准备的萧玉珠朝丈夫摇头,轻声道,“你保护我们的家,我保护我心上的人,我们都在做我们想做的事,没有谁轻谁重,夫君你说是不是?”
狄禹祥还能说什么,妻子的温言软语已经让他笑了起来。
**
易佑看到萧玉珠的那一刻,脸上有说不出的无尽失望。
他看着萧玉珠的第一眼,那一刻他完全无法掩饰他眼睛里的绝望。
如果之前他对狄萧氏的了解还不够深刻的话,那么他现在已经完全明了她是个心有多狠的女人。
她来,是来断他的后路来的。
仅看着她现在尤带着伤疤的脸,他就不能轻易提出让狄家父子保小世子的话。
在这个被他折辱过的妇人面前,他要是在狄家父子面前说出相求之话,那他身为易王的那点尊严也会消失殆尽。
“婶娘,你来了。”易佑看着萧玉珠惨笑了一下,无奈至极地合了合眼。
真是荒谬,他现在再回想起来,也知他父王是给他留了后路的。
只是因一己之私,他还是给断了。
他要是没侮辱过她,狄家父子会想法设法保他这一家唯一的那根独苗罢?
佑王一生从未这么绝望过,他从未想到,要在他手里,断了他祖宗的根。
他之前从未想到过。
“这就是你的谋逆?”偌大的王殿里,只有他们几人,萧玉珠坐在大儿搬过来的椅子上,看着对面的易佑淡道,“让外面为你们卖命的三万军士为你父王母妃陪葬?”
一场大仗,死去了三万人,佑王没打过仗,他不会知道真正的战场上,死去的人绝不会活过来……
“你父王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们要是输了,你们会死多少人?”萧玉珠看着脸色苍白易佑,甚是不解地问,“你可以想不到,但你父王想不到?”
“不,他想到了,因我告诉他,”易佑笑了笑,对这妇人平静地道,“我不想成为一事无成的易王,昭和帝能做到的,我也想做到,我告诉他成王败寇,输了我也甘心,我希望他能最后帮我一把,因我是他的儿子,他不为我尽心,他此生还能为谁尽心?”
有些话说出来了,接下来说下去也不难,易佑越说语气越平和,他甚至还朝萧玉珠笑了笑,道,“只是我不是个太听话的儿子,他对我的忠告,我只听了我愿意听的,像不能要胁你,像不能为难义兄,这些我都没做到。”
“婶娘,其实再来一遍,我也不会做到,”易佑长长地吁了口气,看着萧玉珠的脸满是惨然,“我太想成功,也太想为我母妃做点什么,我这一生,从记事的时候就在想,为什么母妃就活得那么不高兴,看到我,她除了哭就想哭,我小时候就暗暗发誓,这生一定要做许多让她高兴的事,可我做了许多,她一件也没有高兴过,后来,我终于等到了你来,你不知道,从知道你来的那一天开始,我每天都在想,我终于能做一件让她高兴的事了……”
“婶娘,”易佑微笑地叫着萧玉珠,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了下来,他凄凉地看着萧玉珠,惨然地道,“或许我应该叫你姨娘,姨娘,你说,我算不算半个我娘的好儿子?哪怕她一生没对我做过一件好事。”
长南听到这,鼻子酸疼得很,他于心不忍地别过眼睛,不敢看佑王让人心酸的脸。
狄禹祥因此也皱了眉。
萧玉珠靠向椅背,漠然地看向长泪淆然的佑王。
她知道这些话,有八分是真……
可这真图的是什么?图的不过是小世子的命罢了。
佑王是聪明的,可是,晚了。
如果他确是像他父王所说的,不为难她,不为难他的义兄,长南即便是舍了他的盔甲,他也会最后保易王府一程,而她能如何?她不过是个一生只会从父从子的妇人,不管他们要做什么,她所能做到的就是保护他们。
但现在她的选择不同了,有些屈辱不是佑王的几滴眼泪就可抹去的。
萧玉珠半转过身,她看着地上,轻启了薄唇,“你们可原谅?”
“不能。”
“无法。”
说不能的狄禹祥此时坐在了妻子的身边,朝易佑道,“我知道你想求什么,但在你对我夫人下手的那天就应该知道,狄家与易王府,自此恩义皆无,再没什么情义了。”
“稚子无辜。”易佑已经撑不住了,他抬起头把眼泪含下,看着狄禹祥哀求道,“他还小,出去了让人带几眼,他连自己是谁都不会记得,你们就带他出去找个普通人家,让他像个普通百姓家的小孩一样长成,然后一生为柴米油盐奔波,过一辈子的普通日子罢,就让他去过一点他祖父和他父王从没有过过的平凡日子,不用容忍,不用算计,也无须为权力野心家破人亡。”
“世叔,求你了……”绑在椅子上的易佑这时带着椅子往旁倒去,他连滚带爬地撑起了半身,跪在了狄禹祥的面前。
狄禹祥漠着脸,垂眼不语。
“世叔,求你了,帮帮我罢。”易佑朝狄禹祥不断磕,然后,他朝萧玉珠磕来。
“婶娘,我不求你的原谅,你就当是可怜一下什么都不知情的幼子罢……”易佑已经泪流满面。
自易佑开口哀求,萧玉珠就闭着眼睛,她知道她不能看,她虽然心狠,一生当立则立,当破则破,但她也会怜悯,也会心软……
易佑求到了她跟前,她没有说话,别过脸,擦掉脸上掉下的泪,漠然的脸上依旧一丝表情也无,“他是会过上你说的所谓普通人的日子,但也会在有天知情后,恨当初救了他的人,杀了他的全家,就像你娘一样最后恨上了我,你最后连你义兄也不放过一样,佑王,你没做一点可以让我们狄家对你留一点情份的事,你会对我们家相求之事,我家已经上禀了朝廷,今日你所说之话,也会被记录在册呈上,至于结果如何,就看皇上的圣意了。”
“裘大人,常公公出来罢。”她头往后扬,朝外头叫了一声。
随即,昭和帝的文吏裘乐,大内总管常公公,低头弯腰进了大殿。
“见过君帅,见过君帅夫人。”
狄禹祥朝皇上的心腹们颔首,这时,靠在椅子上的萧玉珠一脸苍白地看着一脸苍白的易佑,“我们就看皇上的旨意,佑王,你看如何?”
易佑眼睛里的那点光,这时已经完全消失了。
他死死地看着萧玉珠,一字一句道,“你,真,毒。”
**
昭和八年,皇帝下旨,处绝易王府一家,另道稚子无辜,着人把易王不通世事的幼子送往海外。
下旨之时,佑王早已病于死牢,到死都在疯狂地喊着狄萧氏不得好死。
而自此,护海将军狄长南发誓,此生绝不踏入冕地一步。
而这时,已回到崔山的狄府家内,听闻了皇上旨意后的狄禹祥问萧玉珠,“你知道皇上会做此决定?”
萧玉珠摇头,“哪能知道,赌罢了。”
“唉。”狄禹祥长叹了口气,随后呵呵笑了起来,笑里有喜也有悲。
按佑王的性情,他至死都不会让自己去想明白,狄家如今之势如日中天,饶他狄禹祥伏小做低半生,狄家也已取代所有世家成为了天下第一家,他狄家胆大包天敢帮他佑王藏子,那也跟谋逆无异,到时结果也不会比易王府好到哪里去,他们陪上的也是他狄家一门。
妻子,不过是想帮家族绝了那后患罢了,为此,谁恨她,她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