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一天都没有出门,把自己关在第七年的房间里。
自从知道了文喆的存在,她就一直在谋划着如何能让他自愿出现。看样子,文喆应该还是爱她的,并且在故意躲避她,那么,那个不愿意让他出现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难道是之前包养莫青的男人找到了他?还是他真的嫌弃了她?他应该已经知道了莫青极力隐瞒却肮脏的过去了。是的,一定是这样的。莫青嘴里重复着:“忘了她,杀了我……”
那他知道莫青怀孕这件事吗?不,他还被蒙在鼓里。
莫青捧着那只乌鸦图案的水杯,里面放了VC泡腾片,咕噜咕噜的冒出水泡。窗外的乌云仿佛要压下来,天气阴沉沉的。看来汐镇这个夜又要迎来一场暴风雨了。
老杜一直也没回来,都两天了。第七年房间的老钟“滴答滴答“的走着,发出一种生了锈的声音。
莫青看到梳妆台敞开了一半的抽屉里,放着昨天捎回来的薰衣草,突然间她想起了那封信。对了,那封被老杜扔掉的信。
转身的时候莫青被红木凳子的八角腿绊了一跤,撞到了梳妆台上,藏青色的木质边框掉了漆,镜面上有很明显的划痕,莫青住了这么久从来都没有发现过,她长舒了一口气,幸好没有撞到她的小人。
她把信从外衣口袋里掏出来,坐在木头雕花的床边,床边软软的凹进去。对面是那张斑斑驳驳的梳妆台,脱落到地上的木头皮,像块狗皮膏药。
看还是不看呢?
不,她不能窥探别人的隐私。
她看见镜子里怀着孕的自己,好像屋子里有两个莫青,恍惚间,她又闻到了那股藏匿着的混合的味道,这次如果不是有薰衣草的清凉味儿,那她一定会吐出来。
看看吧,反正也是被老杜扔掉的。
不知道为何,那股味道仿佛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力量促使她,拆开信。
她拆开了。
信上是这样写的,内容却让莫青愈发感到不安。
老杜:
我走了,在你身边真的好累。我知道你一直没放下那个女孩,只是拿我当她的影子,可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这些年,我一直帮你打理客栈,帮你洗衣做饭,你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就一直帮你保守着你见不得光的秘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异类,思想怪诞。居然爱上了一个这样的你,一个在别人眼中几乎恐怖的你,可我不在乎,因为我爱你,所以心甘情愿跟在你身边这些年。
可你呢,却连一个名分都不愿意给我。爱是会透支的,亲爱的,我累了,我想要过正常的生活了。他说了他可以娶我,只要我愿意。
这一次我只给你三天的时间,三天以后,如果你愿意我们就结婚。如果你不愿意,那我选择离开,永远离开你。
老杜,你选吧。我不会勉强你的。
阿槿。
信里面的他,应该就是那个巷子里的男人。
可是,什么叫见不得光的秘密?什么叫老杜是个恐怖的人?老杜哪里恐怖了?老杜怎么恐怖了?难道……
莫青越想越觉得背后有种隐隐地惊惶,或者说是畏怯,她突然想到老杜在树屋说过的话,他还接触过死人的事,死人……
镜子里的莫青起身,走到梳妆台旁边,缓缓拉开抽屉,她打算把薰衣草送下去,顺便看看老杜回来了没,她想试探性的问问老杜,看能否发现什么线索。
莫青拿薰衣草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抽屉里上面的那块木板,发出了“哧啦哧啦”声,她蹲下身子仰着头往黑乎乎的洞里看了看。什么也看不清,她又贴近了些,才发现抽屉上面的木板被糊上了胶带,可能烂了一块,所以贴满了黏黏糊糊的胶条。
奇怪。她戳了一下胶带。
那个瞬间莫青敢断定,如果不是因为她怀了孕所以格外的敏感,她几乎不会听到那么轻微的一声,轻微到比一根针掉落在地上,或者两片嘴唇碰触时发出的声音,还要微弱。
那个声音,应该就在床的附近。
没错,就是那张挂了紫色蚊帐的木头雕花的床。
莫青预感到,一定有什么,有什么东西和她一样的住在这间屋子里。
她揪掉绿格子床单,透明指甲陷进白色的席梦思里,费了好大好大的力气,才把床垫抬起来。她又嗅到了那股味道,并且这次她充分感到那股气体萦绕在她的周围,荡来荡去。
席梦思下面是床的木板,发了潮有点霉味,她用指甲抠着床板的凹槽,然后发现床板……
那块床板!居然可以移动!
原来这张床是有开关的!莫青也顾不上这些,吃力的把床板挪开。外面昏黑昏黑的,昏黑间仿佛又有大片的乌鸦飞过。暴风骤雨还在天际等待。
她瞪大了眼睛,让自己深呼了一口气。
还好,原来她的床板下,身子下……
压了……一个一个的罐子!
还好,只是些盖了盖子浑身泥巴颜色的陶瓷罐子。
她又做了下深呼吸,逐渐放松了紧张的情绪。
莫青数了数:“一个,两个,三个……”大概总共有六七个罐子,她把胳膊伸到床板下面,抱起一个罐子,掂了掂。有点沉,罐子里发出了“轰隆轰隆”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不出意外,里面应该装满了水。
莫非这是老杜的藏酒?莫青记起莫左棠珍藏的人参酒也是装在这样的罐子里,封上口,搁在家里的冰箱上。
她使劲把罐子抱了上来,触手间冰冰滑滑。罐身并没有满园春色的勾勒,而是原生态的土黄色,罐子口缺了一截。
奇怪,连灰尘都没有。罐身干净的不像从床底储藏已久的。
莫青又看了看其他几个罐子,晃动了一下,也没有半点灰尘掉落。
她想……这个屋子,
一定是……一定有人进来过!
没错,第七年,一定有人进来过!
她再也等不及了,闻着越发腐朽的甚至还掺杂了福尔马林的混合气体,她知道,这股味道一定是从罐子里飘出来的。一定是!
她用透明指甲掀开了盖子,透明的水里漂浮着一团东西,她闭上眼睛把手伸进去。其实……从掀开盖子的一瞬间她就开始后悔了。
窗户外面黑沉沉一片,黑的仿佛要吞噬在第七年的她,黑的让人发慌…让人冻结…
没错,那是一张人的皮肤,光滑细腻。
手指触得到毛茸茸的汗腺。
那是一张轮廓清晰的人皮。
那居然……是一张人皮!
天!
莫青的手僵硬着,整个人仿佛被雷电击过一样,瘫软在地上,像一摊泥巴,肝脏的位置要命的抽搐着疼。窗外的鬼天气却开始一点点收敛起来。
每个罐子里装着的,居然都是一张张的人皮面具!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间屋子?
老杜,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莫青那一刻惊恐的冲出屋子,她发疯一样的喊着:“骆文喆,你到底在哪?你知道我有多害怕?”
莫青疯了一样的冲到一楼的咖啡馆,她发慌跳动的心脏仿佛随时可以停止,她看到门外那个正在锁着蓝色摩托车的老杜,记忆好似一盘搁浅的磁带,拨回到某个苍白的时空,戛然而止。
是的,这样的轮廓,似曾相识。
当老杜掀开波西米亚的珠帘,从容地走向咖啡馆的那一刻,莫青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老杜把咖啡馆的牌子翻到“已打烊”的那一面,点燃了一根香烟,对面是满身颤栗的莫青。
“你都知道了吧?”老杜问。
莫青咬着惨白的嘴唇,没有作声。
她看着老杜,眼神里写满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奇怪的是,越发的熟悉感却从心底油然而生。
“莫青,你别害怕。”老杜说完这几个字,时间又是一段漫长的静止,他默默地吸完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扔到了地下,又用牛皮鞋狠狠地踩在上面,最后一点明光灭了。
他用了一种几近哀伤绝望的神情,看了一眼莫青,他用发抖的右手一点一点的靠近自己僵硬的脸,手指在发际的位置停留了几秒,那几秒她分明看到他的食指打着哆嗦。然后,老杜慢慢地撕下了一张和人脸贴合的天衣无缝的人皮面具。原来,在那张近乎完美的面具背后,是一张被大火烧过的脸,凹凸不平的肉,还徒留着天灾人祸的狰狞。
莫青看着这一幕,心好似再次被高压电流击中一般,血液在身体里倒流。她试图走近他质问他,可面前的这张脸却让莫青不敢接近,她一步一步的倒退,把自己逼向角落。
老杜紧紧的把面具攥在手里,咬了咬牙又把裤腿往上挽了挽,怪不得酷暑的天,老杜总是穿一条厚重的长裤,原来藏在那后面的,仍然是被践踏得体无完肤的肉和灼伤的皮肤,令人触目惊心。
“怎么会这样……”莫青感觉到嗓子眼里,有无数条虫子在蠕动。
老杜苦笑了一下,又慢慢的挽起袖子,在那截半掩着的袖子下,莫青分明看见了他右边的胳膊,有一朵绽放的蔷薇,尽管被火烧掉了一角,可那块红色的胎记依然清晰地令人窒息。
莫青开始哽咽,她的肝脏火辣辣的疼。
原来,这些年她一直欠了一句谢谢的,她的救命恩人。
远在天边,近在咫尺。
那夜,她和老杜坐在第七年的雕花床边,谈了好久好久,短暂的狂风过后,月光出奇的白皙,像一匹泛着光泽的绸缎,映着老杜胳膊上的烂漫蔷薇和手腕上漂亮的拉丁文。
她从头到尾听完了老杜的故事,仿佛见证了他迄今为止的冷暖人生,她无数次的潸然泪下,多少回想要小心的抚摸那张丑陋着却又高贵的脸。
那个夜晚,莫青好多次的呼吸困难,肝脏的位置抽搐的疼痛难忍,疼的快要昏厥过去。直到,她听到了骆文喆的名字,老杜说他和骆文喆有过几次交谈,包括今天在回来的路上。
当一切的迷局,全部打开的时候,已然让莫青的世界如临洪水般泛滥成灾,溃不成军了。
莫青知道,她再也撑不住了,终于在得知了所有真相之后,她看着对面斑驳的镜子里悲伤无力的自己,眼前一片漆黑,她捂着胸口重重的昏倒在了第七年。
她累了,她想要沉沉的冬眠了,缱绻在一片只属于她的蕞尔小地里。
又是一个冗长的梦。
在这个梦里,她遥望自己从呱呱坠地到懵懂年少,从战战兢兢到无法无天。锦年韶华时白晓凡坐在窗边,给莫青编的麻花小辫,她拾起一把木吉他,弹奏着不成调只出声的天真,后来一路泪洒着奔跑向倡平监狱,用沙哑的嗓音喊一声父亲,她姓莫,有些事实无力改变。她站在黑夜川流不息的隧道里,祈祷有个肩膀依靠,终于,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名字叫骆文喆。
于是,她的流离失所,她的堂皇无措,她的支离青春,她的卑微岁月全部都开始张灯结彩,化为姹紫嫣红的泡影,消失在霓虹繁华的天际。
原来,这不是梦,这是属于桔汀,属于莫青的似水流年,繁星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