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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北衙上军

李豫离开东宫之前,先派人去百孙邸通知自己的长子李适。

他身为皇太子,长久被圈禁在宫中,很难与外界接触,政治嗅觉自然会迟钝一些。李适则不同——尤其李豫被任命为监国,得以召见宰相,也使东宫与奉节郡王府之间可以及时通声传气——则张皇后白昼命人引诱李豫杀李辅国,李豫不从,晚间便有诏来,命其进宫,李适本能地就察觉出了不对来。

于是领着几名心腹,匆匆潜出百孙邸,到平康坊来寻李汲。

李汲虽然搬了家,接收了二十多名新仆役,那老门子依旧留任,直接开门便将李适放入。李适问李汲何在?老头儿说不清楚,还是李汲临行前要求留下保护家门的元景安过来,将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

李适不由得顿足:“这般时候,他如何能出城而去?!”

这似乎更预示了今晚将是不平静的一夜,李适无计可施,便冒险来到明凤门前,叩门请入。守门的神策兵回复道:“上官有命,宫门闭锁,谁都不可放入。”

一句话透露出了不祥的信息。因为按道理来说,他们就应该回复李适:“即便是郡王,无诏亦不可进宫也。”因为这是国法啊,是律条啊,无须特意强调“上官有命”吧。李适急得团团乱转——“这可如何是好?”

左右建议:“李公在右银台门,或者尚未下值,殿下不如绕去,面会李公,商议对策?”

李适摇摇头:“皇后白昼时已讽太子杀李辅国,今又使神策锁闭宫门,则多半会发兵往右银台门去……孤手中无兵,此去岂非自投罗网?”

他都想赶紧逃出长安城,往陇右去投三叔李倓了,却又实在不甘心——多年谋划,一夜而败,并且还败得莫名其妙啊,这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能正经见到……

原地转了两个圈,猛然间省起——“去延喜门。”

延喜门是西内的东大门,与安福门一东一西,夹着横街,横街以南是皇城,以北则是宫城。到了延喜门前,李适亮明身份,问守卫道:“今日何将当值?”

守卫回答说:“是李指挥使。”

李适闻言,不禁额手称庆:“此天助孤也!”

李汲自从凤翔归来之后,就在继续拉拢神策军将的同时,也开始插手威远军中,交了不少好朋友,还将可靠之人的名单,传了一份给李适。其中与李汲最为莫逆,并极力向李适举荐的,便是左领军卫郎将,实任威远军左厢指挥使的李晟李良器。

李适召唤李晟来见,将前后因果备悉托出,请求李晟护着自己前往右银台门。李晟尚在犹疑,李适急得跺脚道:“孤,长卫之友也,卿亦长卫之友,难道不信孤么?”李晟苦笑道:“兹事体大,殿下……”

李适一摆手,打断对方的话,央求道:“良器,今东内形势,晦暗不明,孤若请卿领兵相助入宫定乱,是为难卿也……”李晟心说有没有乱,究竟谁在乱,我都还搞不明白哪——“然请卿将一支兵,护孤前往右银台门,不算难事吧?若到了右银台门,知实是孤要造乱,卿立可将孤擒下,亦是大功!”

而今禁军涣散,远非极盛时可比,将领们往往驱策士卒为自家做私事;则以李晟的权柄,领一队人马出来充当保镖,哪怕只为了挣外快呢,也不算什么大罪过,甚至于只要不被人咬住,可以轻易地蒙混过关。

李晟这才稍稍心动,略一思忖,便叉手道:“但愿殿下不负长卫,则晟也不负殿下。”点起一百多人,护着李适前往右银台门。

右银台门附近正在厮杀,数百神策军将李辅国团团围住。好在老阉知道自己仇家太多,无论内廷、外朝,不少人欲啖己肉、寝己皮,因而长年将五十名英武兵充作贴身护卫,并有门下数十小宦,也皆孔武有力。

关键是李系跑了,往飞龙厩杀李豫去了,则留下那些神策军无人主使,将兵皆疑,加上畏惧李辅国的权势,谁都不肯出死力,这才激战多时,未分胜负。

李适等人恰在此时来到,李辅国大喜,便命李晟:“速召威远全军来此,灭此反贼!”他是兵部尚书,又执掌内侍省,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是能够直接对李晟下指令的。

李晟派人回去调集全体威远军,李适则急切地问道:“太子何在?”

李辅国道:“有传言,在飞龙厩。”

李适急了,也不再管李辅国,请李晟拨给他半数兵马,即自大明宫西墙,匆匆绕到飞龙厩来。远远的果见数百神策杀入厩中,其中一员金甲大将,跨马执弓,灯火映照下最为显眼。李适当即抽出弓箭来,也不发话,驰至四十步外,便是狠狠一箭射去。

“嘣”的一声,弦驰箭发,将兖王李僩射落马下。

李系被擒,李僩重伤落马,数百神策军失去了统领,当场就乱了。李豫趁机高呼:“汝等乃受奸人蛊惑,既未伤孤,则及时反正,可免前愆……”李汲嫌他言辞太文了,扯着嗓子大叫道:“愿奉太子去杀反贼的,前事不论,且都有重赏!”

他嗓门本大,这一声吼震慑全场,几名神策军将见大势已去,纷纷攘臂高呼:“奉太子,杀反贼!”随即枪刀并起,逐杀那些追随李系而来的宦官。

程元振领着人过来,将李系、李僩——神策兵终究不敢冒犯亲王,只是让开了道路,亮出重伤的李僩来——剥了铠甲,绳捆索系。旋即李豫下令,将厩中御马全都牵来,赏赐诸将。

就此,李适也得以进入飞龙厩,与李豫相见,父子二人牵手而哭。李汲不耐烦地提醒道:“乱事未平,殿下不宜在此处多耽搁。”旋问李适:“宫内如何?”

李适三言两语,将前情说了,李汲便道:“当急入玄武门,拿下皇后!”

李豫急忙摆手:“切不可冲犯皇后。”

程元振将李系的金甲奉上,李豫却不肯接,说:“我有长卫,强过铠甲。”旋命:“长卫,赐于卿了。”

李汲却道:“时机紧迫,不及着甲,殿下且随我急往宫中去来。”

于是一行人上马,在李汲、李适的引领下,簇拥着李豫,驰入重玄门,然后是玄武门。所到之处,命那些归降的神策军将呼喝、劝告,诸军纷纷来投——也包括了从前守备宫门,但被神策军矫诏换防,押于门内的不少英武兵——比及跑马楼前,已近千人。

这时候,另两支兵马也陆续赶到,前来会合。

一支兵是李辅国在李晟的协助下,杀败了当面神策军,旋即威远军陆续前来增援,李辅国先分兵围张皇后于蓬莱殿,又接管了长生殿的防卫,自己匆匆北上,来寻李豫。远远的见到李豫,老阉当即滚鞍下马,跌跌撞撞奔近,扑拜于马前,大哭道:“天幸殿下无恙,老奴几乎不能再见殿下之面了!”

李豫好言抚慰道:“李公是国家栋梁,今又助孤平叛,功高社稷,想来圣人听闻,是必肯拜李公为相的。”

李汲在旁边儿听了,嘴角不由得一抽,可是再瞧李辅国领来的也不下千人……好吧,现在不是再起内讧的时候。

另一支援兵,则是马燧所领英武军。

刘希暹根本没把中朝、内朝那几百守宫的英武军放在眼里,且张皇后也不希望他进入宫中,于是将部分兵马交给越王李系、兖王李僩后,刘希暹便率主力来围英武军衙署。

神策军已先悄无声息地锁闭了外朝诸门,将千余英武军封堵在宫墙、光范门、建福门,以及御桥之间。刘希暹驰马而出,高声宣告道:“皇后有命,英武军弃械静坐,俱不得外出!”

其实原本吧,英武军就不允许随便外出,尤其是在黑更半夜,宫门锁闭之时,他就多余喊这么一嗓子。这晚马燧当值,闻言大惊,心里明白是皇后利用神策军发动宫变了,则其目标,必是皇太子李豫无疑。

马燧很清楚,上自窦文场、霍仙鸣,下到李汲,这英武军的班底,泰半是太子一党,而他本人则属于骑墙派,不肯明确阵营。但即便无阵营,作为士人,皇后、太子相争,也必定站在太子一边啊——太子又名“国本”,更易太子,国本动摇,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至于皇后……虽然辈分高,但在传统君臣秩序当中,反倒排在太子之后。

因此马洵美急命英武军执械警戒,然后现身出来质问刘希暹:“即便皇后,亦不能诏命禁军。能命我等者,除圣人外,唯有监国太子——今太子何在?”

刘希暹目光闪烁:“吾不知也。”旋即一挺胸脯:“皇后之命,谁敢违抗?洵美还是听命的为好。”

马燧深深一揖,说:“刘君,此是乱命,请恕马某不能遵从。”不等刘希暹反应过来,便即撤步后退,并命英武军——“神策谋反,杀!”

刘希暹大吃一惊,他是真没料到马燧敢跟自己对战啊。

如今的北衙虽然仍分六军,其实只有所谓的“上三军”——英武、神策、威远——具备一定武装力,其余三军只不过仪仗队罢了。“上三军”中,威远军守卫皇城、百官衙署,无缘染指禁中——当然他们也守着太极宫,但谁都清楚,太极宫不过是上皇和太子的囚牢而已——万年老三,心态平和,只有英武、神策两军一直在别苗头。

就表面上来看,英武军守备内朝、中朝,距离天子更近一些,理当为首,问题神策军的数量是英武军的一倍,且入都时间不长,战力松懈得有限,则上下兵将,自难免稍稍轻视英武。尤其若论资格么,其实神策军入卫还在英武军之先——李亨在定安行在之时——则凭啥尔等想要压我们一头啊?

两军都由宦官执掌,但真正的领军人,则分别是李汲和刘希暹,二人曾经因事争闹,甚至于直接在明凤门内厮打起来,从此之后,再不肯交一语,每遇必怒目对视。主官的心结,自然也会影响到属下,好在李汲时常宴请神策军将,日常避免互生龃龉——他李长卫本人收拾神策,则是另外一回事。

与此同时,马燧也受窦文场、霍仙鸣的授意,每月拨下活动经费,特意去贿赂陈仙甫和刘希暹,由此跟刘希暹表面上交情不浅。甚至于私下相谈,马洵美还会顺着对方的话头,编排李汲几句,遂被刘希暹引为知交。

因此在刘希暹想来,对面若是李汲,哪怕我真有皇命在手,说不定他也要跟我奓毛。今闻皇后遣人来说,已将李汲诱出城外,英武军中值班的是马燧,那可是好朋友啊,不至于跟我翻脸吧?而且说不定我多劝几句,他还肯听我之命,从而加强己方的力量。

压根儿就没想到仅仅三言两语,自己还来不及下说词呢,马燧直接就挥兵杀过来了!

此举不但刘希暹猝不及防,就连其麾下神策军也全都蒙了。

因为马燧一开口就是:“神策谋反!”给自家扣上一顶大帽子,而都虞候带咱们过来的时候,可没说英武军谋反啊。皇后之命,是要英武军弃械静坐,不得外出,则对方的举措,顶多是“抗命”之罪,虽然也是重罪啦,但比起“谋反”来,差得十万八千里啊!

则彼“抗命”对我“谋反”……神策军心当场就乱了。

由此以众击寡,神策军竟然被压在了下风。好在刘希暹勇冠三军,身先士卒,挺矛冲锋,才堪堪止住败退之势。刘希暹恨透了马燧,一心要于敌阵中寻找到马燧的踪迹,将其一矛刺死——只要杀了马燧,便可转败为胜。

可惜马洵美对自身的能力很明戏,定位很准确——我虽然也曾习练弓马,终究是个文官,这不是所有文官都跟李汲似的能打啊——因而退避于后,躲藏在阴影中指挥战事,则除非刘希暹杀透当面的英武军阵列,否则根本就摸不着马燧。

刘希暹冲了一阵,不能建功,只得暂且退回。几名军将簇拥上来,问他:“都虞候,今如何处?”刘希暹瞠目道:“还如何处,但奋力杀敌可也!若不能挫败英武军,而要等皇后、越王杀了太子和李辅国,再宣旨命彼弃械,我等还有何功可言?”

几名军将面露愕然之色:“皇后要杀太子?不是只说李辅国谋反么?!”

刘希暹嘴快说漏了话,心下也自懊恼,却又来不及解释,只能呵斥道:“天家之事,汝等休管,且杀过去……”

话音未落,五六柄长刀从不同的方向同时劈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