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如归的心也跟着颤颤巍巍地晃动起来。
夏朝生说的是真话也好,是假话也罢,这一刻,穆如归都愿意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灯火飘摇,他们不知不觉间偏离了车队,走到了宫人搭营帐的空地上。
夏朝生不安地抬起头,借着灯笼的光,偷偷打量穆如归的神情。
他怕穆如归不信,更怕穆如归觉得他另有所图。
可惜,火光只照亮了穆如归紧抿的薄唇和绷紧的下巴。
夏朝生的心没由来一跳,急急解释:“九叔……”
“我信你。”穆如归迟疑地弯腰,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拂开一片不知何时吹来的落叶。
“你说什么,我都信。”
夏朝生眼眶一热,壮着胆子抓住了穆如归的手。
那只伤疤遍布,称得上可怖的手,他死后抓不住,如今终是抓住了。
穆如归先是愣住,继而想要挣脱,但夏朝生握得很紧,五指还畏寒似的,拼命往掌心里钻。
十根手指陷入短暂的争锋,最后以夏朝生获胜告终。
穆如归轻轻握住他冰冷的五指,一板一眼道:“你我尚未成亲,此举……”
此举过于唐突。
按照穆如归的想法,若是夏朝生愿意接受赐婚,那他们现在就不宜见面了。
这是大梁的习俗,成婚男女,婚前一月需恪守理解,不能相见。
不过夏朝生不是女子,又是镇国侯府的小侯爷,就算真有这样的习俗,也约束不到他。
夏朝生被穆如归的纠结逗得破涕为笑。
是啊,九叔怎么会怀疑他呢?
前世,他都成了穆如期的废后,九叔还冒天下之大不韪,亲手将他安葬了自己的皇陵里。
今生……自然也不会疑他。
“天冷呀。”夏朝生心里的重担落下,笑意重新回到脸上,“九叔握着我,我就不怕冷了。”
相比夏朝生的轻松,穆如归就紧张多了。
大梁征战沙场的九王爷,看见敌军百万,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现下一会儿担心手上的伤疤刮到夏朝生细嫩的手背,一会儿又怕握得不紧,夏朝生真的喊冷,五指松松紧紧,走了一路都没出汗,最后倒是因为紧张,额角渗出了汗珠。
夏朝生没注意到穆如归的异样,他垂着头犹豫半晌,开了口:“九叔,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但我真的不想嫁进东宫。”
重生之事太过离奇,大梁又最忌鬼神之说,夏朝生不敢直接说出真相,选了个折中的说法:“九叔,以后……以后我一定会和你说的。”
他言罢,见穆如归露出不解的神情,连忙补充:“我没有骗你!”
一阵微风拂过,夏朝生紧张得打了个喷嚏。
穆如归回过神,冷着脸转身,拉着他往回走。
“九叔?”夏朝生捏捏穆如归的手指,试探地问,“你信我吗?”
穆如归的声音在风里闷闷的:“信。”
他尚不放心,嘟嘟囔囔:“信我,就不要再说让我见太子的话。”
他记仇呢。
穆如归的眼神在听到“太子”二字时颤了颤,等听完夏朝生的话,一点一点攥紧了掌心里的五指,心更像是裂开了一道口子,滚滚热浪喷涌而出。
穆如归丝毫没有感受到喜悦,甚至在痛苦中煎熬。
因为夏朝生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他不会想到,牵着自己的男人心里关着一头猛兽。
只要夏朝生稍微释放出善意,猛兽就会破笼而出。
它肚子里尽是穆如归不敢宣之于口,甚至不敢多想的阴暗念头——他想将夏朝生关在王府,牢牢地锁在身边。
穆如归想要他的眼里只有自己。
穆如归低头,目光黏在夏朝生微微勾起的唇角上,自嘲地想:不知道也好,朝生若是知道了,肯定会后悔今日所言。
穆如归甚至理所当然地觉得夏朝生会后悔。
他不是不信夏朝生,只是……前些时日还宁死不肯接受圣旨的小侯爷,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嫁入王府呢?
或许,夏朝生只是和太子吵了一架。
或许,夏朝生也知道了那个怀有身孕的歌姬。
或许……
或许,夏朝生将他当成了太子的替代品。
谁叫他是穆如期的九叔,长相有些许的相似呢?
“好,不提。”穆如归咽下满心苦涩,在心里暗暗加了一句,“求之不得。”
来路两人没说什么话,回去自然也没有说什么。
穆如归本身少言寡语,夏朝生不开口,他就默默地走着路,时不时抬手将山谷间生出的嶙峋树枝拨到一旁。
夏朝生则是太稀奇和穆如归牵手的感觉,痴痴地注视着两人相牵的手,眼眶热了又热。
旁人看他忽然大病一场,忽然转变了性情,唯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在世间困了三十载。
在那痛苦无助的三十年里,他日日夜夜与穆如归相对,却连触碰九叔的资格都没有。
人鬼殊途。
他们之间隔着最遥远的距离。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缓缓流向四肢百何,最后连心脏都被填满,夏朝生吸了吸鼻子,轻轻唤了一声:“九叔?”
“嗯。”
“九叔,那颗夜明珠……”他话刚说出口,五指就被攥得生疼。
夏朝生“嘶”了一声,在穆如归仓惶松手后,主动回握:“你为什么不愿意还给我?”
微光里,少年雪白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潮。
穆如归不敢直视夏朝生的眼睛,偏头望着远处隐没在月光里崇山峻岭,沉默不语。
夏朝生不满地往前凑凑,踮起脚尖,鼻尖几乎贴在了穆如归的颈侧,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电光火石间,他瞥见了穆如归滚动的喉结,登时乐不可支,打趣道:“九叔什么宝贝没见过,还舍不得一颗普普通通的夜明珠吗?”
“不。”穆如归将灯笼往下按,不让灯火照亮自己泛红的耳朵,闷闷地解释,“那是……你送我的。”
笑意僵在夏朝生唇角,他虽早猜到了理由,但听到穆如归亲口承认,低哑的嗓音钻进耳朵,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夏朝生的脸上的红晕蔓延到了脖颈,然后整个人烧了起来。
“我……我以后……”他的伶牙俐齿失了作用,恨不能将脑袋埋进胸口,结结巴巴,“以后……以后再送你别的。”
穆如归闻言,忍不住碰了碰袖笼——他把夜明珠藏在随身携带的香囊里,贴身携带。
以后送的是以后送的。
这颗夜明珠……意义不同。
山风渐冷,远处的宫人们将帐篷搭好了,站在远处的夏花心急火燎。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小侯爷和王爷肩并肩地走在一起,却看不清他们握在一起的手。
夏花脑海里乱糟糟的,一面想着小侯爷嫁入王府对侯府有益,另一方面又止不住地担忧,王爷会不会善待小侯爷。
在此之前,她已经在马车里,壮着胆子瞥过穆如归几眼,生怕小侯爷嫁给丑八怪。好在她虽没看清穆如归的长相,还是模糊地窥见了俊朗的轮廓。
夏花安心了片刻,又倒吸一口凉气。
她想起了穆如归伤疤遍布的手。
这可是大梁的杀神。
小侯爷……小侯爷又是那样宁折不弯的性子,万一起了争执……
俗话说得好,怕什么来什么。
夏花心里的念头刚起,远处就腾起了火光。穆如归手里的灯笼不知怎么的,掉落在地上,蜡烛翻倒,火舌瞬间吞没了灯笼纸,也燃起了山谷里的枯枝败叶。
风卷起火苗,映亮了夏朝生蜷缩在地上的身影。
他被穆如归搂在怀里,捂着脚踝,面色刷白。
夏花脑子里嗡得一声,乱成了一锅粥。
“小侯爷!”
“王爷!”
火光冲天,夏花和红五齐齐跑过去。
原本没注意到他们的宫人也纷纷望过来。
太子和梁王安插在车队中的暗线,同时放下手中的伙计,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向夏朝生靠近。
只听扶着夏朝生的侍女哭着抱怨:“小侯爷,您怎么又把自己弄伤了?”
“不是,我……”
“奴婢回去,可怎么向夫人交代啊?”夏花吓狠了。要知道,她刚刚冲过去的时候,夏朝生的披风沾上了火星,风一吹,直接烧了起来!
她越想,越是后怕:“要是夫人知道,您被九王爷伤了腿……”
“夏花……”夏朝生有气无力地咳嗽,“你听我解释。”
“奴婢人微言轻,不求小侯爷听奴婢的劝。”夏花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求小侯爷爱惜自己的身子,您怎么就是不听呢?”
夏朝生叹了口气,闭上嘴,悄悄回头。
火已经被红五踩得差不多灭了,火星随风飞扬,仿佛夏夜里的萤火虫。
穆如归也在看他,目光灼灼。
夏朝生面色一红,收回视线,将脑袋埋进衣领,老老实实地跟着夏花往搭好的帐篷走。
须臾,夜空中腾起了两只信鸽。
一只飞向抱着美人,醉生梦死的穆如归,一只飞向被镇国侯烦得头晕眼花,晚膳都没用几口的梁王。
信上皆只有一行潦草的字:小侯爷与九王爷当众争吵,离间大计已成,陛下/太子殿下,心可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