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五忙道:“不苦,不苦。跟着大人才有出息。否则混吃混喝也是一辈子,哪天才能有我出头之日呢?”说完,王老五便瞪着两只眼睛看着秋仪之。
这王老五乃是一个贫苦农民,秋仪之当年看在他人老实、腿脚快、办事牢的份上,才将他收入门下,专司传令之职。可这王老五千好万好,偏偏嘴巴碎了些,虽然传令时候能够极尽详细,然而平时却太嫌絮叨。
却没料到这王老五在京城待了这些日子,说话居然简明扼要,一句也不多、一句也不少。
秋仪之觉得奇怪,便问道:“老五,你这几句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别人教的?”
王老五忙答道:“小的不敢欺瞒。这几句话,乃是三王子殿下教我的。”又是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一字不错。
秋仪之听了心中暗想:我这三哥不愧是皇上看中的人,短短几个月功夫,便将一个王老五调教得移情转性,这样的本事,可不是寻常人都有的……
他正在感慨间,忽然又转念一想:大哥郑鑫既然能安排一个许容在自己身边当眼线,三哥郑淼又何尝不能让一个被洗了脑的王老五替他来监视自己呢?而且这个王老五乃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让他来当眼线,可比从天而降一个什么许容,可要高明多了。
这个恐怖而又危险的念头,让秋仪之一阵心悸,丰沛的感情似乎在告诉自己——三哥为人忠厚,又与自己自幼长大,没必要为难自己;可理智却分明说道——如果我是三殿下郑淼,未必就不会多留一条眼线,专门用来盯住这个从不安分的义兄弟……
秋仪之原本精明清澈的大脑,已被搅成一团浆糊,脸上更是阴晴不定。
王老五也是跟着秋仪之几次经历生死的人,从没见他今天这副模样,忙关切地问道:“大人,你脸色难看得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不,我身体是好的,就是心乱……”秋仪之脱口而出。
“心乱?怎么会心乱了?”王老五接着问道。
秋仪之心中有事,因此越听王老五说话,越是觉得他话里有话,似乎另有一番涵义。
好在秋仪之应变极快,且不去分辨这王老五是不是真的暗中投靠了郑淼,立即将话头拉了回来,挤出笑容说道:“老五,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比之前似乎是脱胎换骨一般。我三哥家的水这样养人,你索性投在他的门下好了。他是皇子,比我这个七品小县令可强多了。”
王老五闻言,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喜色:“这个……大人虽说是为我着想,可我王老五也不是什么无情之人啊。就跟在大人身边,先立些功劳,至于改投三殿下的事情么……容日后再说好了……”
秋仪之方才说话时候,两只眼睛便直直盯住王老五的脸不放,他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都被秋仪之看了个清清楚楚。
偏就是王老五这脸上转瞬即逝的喜色,让秋仪之多少有些放心——若王老五已暗中投靠了郑淼,那必定矢口否认,而王老五所言暧昧得很,正是他心中的真实想法——毕竟三言两语是能教的,可举手投足之后的城府阅历却不是须臾能够积累下的。
于是秋仪之有意试探道:“好了,此事我说了不算,你说了更不算。不过看你这副怠慢的样子,就算我不愿留你,怕我三哥也不肯养你这样一个闲人吧……”
王老五听了这话居然有些着急,忙分辨道:“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啊?小的早先奉了大人的军令,飞奔到洛阳过来报信。那时候局势已经很混乱了,小的千辛万苦,又使了银子才搭上渡船跑到江北来。废了好大功夫进了京城,找到相府却没法进去。小的想要硬闯,可相府护卫可不是善茬子,吃了他们好几顿打也没跨进丞相府这铁门坎半步。后来小的看见钟离相爷的八抬大轿出来,豁出性命不要,横身拦在轿前,这才见了相爷的面。相爷可是个好人,看了书信就安排让我住下,好吃好喝待着、养着。可小的王老五是闲不住的人,想请相爷放我回去,可是相爷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听我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就这样过了两三个月,我才又见着钟离相爷的面,这时候江南已经大乱,大人的消息也都断了,小的根本就没法回江南啊!相爷日理万机,相府每天出出进进不知多少人,相爷怕我冒冒失失冲撞了哪位大人,便把我先送到三殿下这边居住。三殿下比相爷待我更好,每天给我吃好的、喝好的,还赏了我银子花销,一出手就是五百两……小的这辈子也没这么阔过,花了两天就觉得心里过不去,想着帮三殿下跑跑腿、做做事。可三殿下也是个大忙人,每天派人来嘘寒问暖,就是见不着人……没法子,小的就只能先住下来。后来到了过年时候,小的才又见着了三殿下,想要向他讨个差事。可殿下却说我报信来京城,就已经立了大功了,安心在京城玩耍享乐就好了……既然三殿下这样说了,小的一个平头老百姓,总不能盯着讨差事吧?不过三殿下心里跟明镜似的,倒也时常带着我见见各个衙门的大人,让我学着说说官话……就这样一直道听说大人你也到了京城,这才跟着三殿下一起进宫来了……”
王老五被秋仪之问得急了,终于将这些日子在官场上学得那套东西给忘了,嘴碎的毛病又上来了,絮絮叨叨又说了好长一大段话。
秋仪之从王老五这好似乱麻一般的话里头终于听了个大概,也知道这其中一波三折的过程,不是一个脑子不太好使的王老五能编出来的——你就是教,也未必能教的会。
因此秋仪之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一大半,笑着说道:“你这话说得还在点子上,我三哥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总不会害你的。你瞧,今天他带你进来,不就是过来见我吗?难得进一回宫,也算是见了世面了吧?”
王老五脸上扬起笑容来,说道:“那可不是!小的以前在乡下,还以为皇亲国戚们天天蹲在皇田里啥都不用干……用金盘子吃白米粥,用金杯子喝茶叶水,就连拉完屎用的擦屁股纸都是金线做的……”
王老五忽然也觉得自己说话粗俗,连忙自己捂住了嘴,砸吧了两下接着说下去:“可后来才知道他们用的青瓷碗、水晶杯,比黄金白银都贵得多……也不是成天没事情做,三殿下就每天有写不完的文章、看不完的字、见不完的人……大人,要不是你把我从乡下田里头拔出来,我王老五什么时候能见这样的世面呢?顶多听听书、看看戏罢了……”
秋仪之一边听,一边点头,说道:“朝野分际分明。官府里头做些什么勾当,小民百姓都未必能够知道,更何况是皇家了。你王老五也算有心的了,这些日子能有这样的见识已是不易。很好!你有这份心,将来自然有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王老五忽然脸上一红:“大人,小的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这些日子,天下不太平,我也知道。等天下太平了,小的就靠这几年攒的银子,到乡下买几顷地,讨个婆娘过安心日子……”
秋仪之听他这话说得虽然没有什么大志,倒也算是一条稳稳妥妥的出路了——若人人都是这样的想法,那这天下便也没有什么恶人、坏人了,就算有,也作不了多大的坏事、掀不起多大的浪花。
想到这里,秋仪之感慨了一句:“你能有这几句话,我也放心了……”
话说一半,秋仪之突然想到那杨瑛儿似乎对王老五有些意思,想要告诉王老五,却念着皇宫禁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便改口道:“你这心愿不大,我、还有三殿下一句话,就能帮你实现了。好了,我三哥不是叫你进来替我采办东西的吗?我进京得仓促,好多东西没有办齐。我先开张单子,你照样办齐了,再听我三哥吩咐送进宫来好了。”
说着,秋仪之便移步到桌前,扯了一张宣纸,又让王老五研好了墨,便舔饱了笔在纸上写字。
秋仪之素来节俭,列出的换洗衣服、日用杂物等东西只在宣纸上写了几行便再也写不下去,又开列了几本之前想读、又没空读的书,便叫王老五收好。
他转念一想,觉得应当带几句话给林叔寒、赵成孝他们,便又取了一张纸,想要写下几句托付的话。
然而他转念一想:林叔寒乃是足智多谋之士、赵成孝领军也是极为稳妥,自己若是事无巨细地再三嘱咐,实在是有些画蛇添足了。
于是秋仪之只寥寥写下数言,让他们在京城之中注意约束手下兵士、遇到困难可向三殿下郑淼和丞相钟离匡求助……
正在这时,却听房门又被敲了几下,秋仪之循声望去,却见三殿下郑淼已推门进屋,快走了两步,随即掩上房门,又走到秋仪之面前,刚要开口说话,却见王老五还在屋中,便对他说道:“老五,我有事情同你家大人说,你先回避一下。”
秋仪之见郑淼声色甚是严肃,便也附和道:“老五,你就守在门外,不能偷听,懂了吗?”
王老五点点头,开门出去,又重又关上了门。
郑淼这才低声对秋仪之说道:“贤弟,你已知道了吧?皇上想要御驾亲征。”
这件事情秋仪之昨天夜里就知道了,想着郑淼既然在自己面前主动提了出来,那他必然也已知道了这件事情,也就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便说道:“知道了,小弟昨天押送岭南王爷进宫时候,皇上就将这件事情提起了。在场的还有钟离师傅和河洛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