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破旧的越野车在草丛杂生的野道上疾驰,速度飞快,颠的车上人想吐。可司机没有一点儿想减速的意思,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天黑之前赶不回城里,那可不太妙。
“等等!停,停!前面有人!”
车上一个女孩子叫道,声音清脆,犹如黄莺出谷。这女孩子十三四岁的年纪,刚刚进入青春期,已经有点儿大美女的苗头,这么一路长下去,怕是要奔着红颜祸水的级别去了。
“不要吧?阿月。可能是个荒野人唉,很危险的。”
开车的是个半大小子,比小姑娘大不了两岁。他本意是不想停车的,可目前正是表现自己的关键时刻,哪敢违逆她?更何况,后面还坐着个虎视眈眈的家伙。
“那人就横在路上,你不停车,难道要直接碾过去?快停下!”
越野车摇摇晃晃的在前面停下,三小只跳下车,看到路上果然仰躺着一个男人。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有勇气凑到跟前去。
“嘿,让你蒙对了,还真是个荒野人,而且是荒的不能再荒的那种。”另外一个男孩子语带讥讽,听的小司机眉头一皱。
他说的没错,前面躺着的那个,像是穿越来的远古人。上身裹着一件黑不溜秋的兽皮,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下边更凄惨,是一圈用草叶子和树皮编织的短裙,刚过膝盖,好在够密实,没有露出羞羞的东西。
“要不,咱们还是走吧?大不了我从旁边绕过去。”小司机心里发毛,本来还算小帅,这会儿脸型扭曲,离颜值崩塌不远了。
小姑娘虽然要求停车,可看到那人这幅样子,也有点儿发憷。城里关于荒野人的传说从未停止,大部分都很负面,她知道大多是编造的。其实荒野人也分很多种,有些还过着刀耕火种的生活,有些的文明程度却并不比城里人低;有些外形丑陋,生着奇奇怪怪的病,可也有外表与城里人毫无分别的。
眼前这一位,衣着这么清奇,恐怕不是特别好打交道的那种……
另外一个男孩子看出她的犹豫,叫道:“算啦,走吧走吧!再不回去,可真要天黑了。你看他那样子,肯定生命力顽强,我们不管也死不了的。”
“你乱说什么啊!”
女孩子使劲儿瞪了同伴一眼,然后鼓足勇气,不再理会同伴的劝阻,向前面走去。没想到才走了两步,躺着的那人忽然“嗯哼”了一声,然后微微仰起上身,朝三个孩子看过来。
小姑娘被吓得在原地站住。
那人的脸也脏的不成样子,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干净。他的目光在越野车上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转回到小姑娘身上——
“嫩各口齿地姆?”
“嗯?”小姑娘一脸迷茫,回头看两个同伴,“你们听得懂吗?难道是南半球的方言?”
另外两人连忙摇头,表示完全不懂。
那人的眼神让小姑娘放下心来,她大着胆子又往前走了两步,试探着问道:“你能听得懂我说的话吗?你会不会说通用语?啊!我是不是说的太快了?我,是,问,你——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哦——”那人想了一会儿,然后特咬文嚼字的吐出两个字:“食物!”
“食物!”小姑娘听懂了,高兴地一拍手,“他是说吃的,他饿了!快,快,车上还有一包饼干,还有水!”
几分钟后,那人上了越野车,原本跟小姑娘一起坐在后座的小子被赶去副驾,一副气呼呼的样子。小司机倒是很开心,只是那人身上的味儿太大,几乎要捏着鼻子开车。
虽然耽误了一点时间,好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城市里。一路上,阿月试着跟那人交流,发现彼此言语不通,只好放弃。
这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北方城市,在郊野和城市之间有着清晰的分界,隔离带、防御设施,甚至是军事管制区。在这个时代,荒野的危险早已弱化,这座地理位置荒僻的城市,却仍然带着鲜明的旧时代特色。
三个孩子急着回来,其实是害怕家里人唠叨,回城后自然要各自回家。两个男孩子都把那人当成是累赘,嘴上不说,态度却很明显。跟两个男生比起来,阿月有担当的多,让小司机送她回家,她会让那人跟自己一起下车。
她的父母都是考古学家,从事的是考古学中最热门的一个分支——古代科学挖掘。这是考古学领域最年轻的一个分支学科,自“大重建”后至今,有400多年的历史。这是一门相当有现实意义的学科,几乎每一个重要发现,都能推动当代科技的进步,让科技离人类曾经创造过的巅峰更近一点。
阿月如实向父母说明原委,她的父母都很通情达理,让那人和他们一起吃晚饭,允许他用家里的浴室,还给了他一身干净衣服。整理之后,那人面貌焕然一新,看起来最多30岁,仪表堂堂,一双眼睛越发显得深邃宁静。即便他真是个荒野人,应该也没有什么可怕的病变。
而且,她父亲听出来那人说的是一种近代华语,是一百多年前的官方语言,现在的通用语就是从近代华语的基础上演进而来。书写文字其实并没有太大变化,只不过现代通用语融合了很多其他语系的发音和词汇,才导致彼此难以交流。那人还在说近代华语,很可能是由于生活环境太过闭塞,没有和现代社会接轨,缺乏交流渠道。
他们没法收留他,想在城市里正常生存下去,他必须得先取得身份认证。他们连夜把他送到市政收容所,他得以在这儿暂时容身,等待审查、体检和各种行政上的流程。
那阵子,阿月面对升学压力,半个月后才有时间去收容所看他。小姑娘惊喜的发现,竟然能跟他正常交流了。
“你真是个天才!这么短时间就掌握了通用语!”
那人温和的笑道:“我只是找到了一点儿窍门。”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失礼了。”
那人虽然学会了听说,可似乎不太常与人交流,言行总有种古怪的感觉。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想了几秒钟他才记起自己的名字,“我叫本初——哦,是这两个字。”
拿起一个基础版的随身软屏,有点笨拙的打开记事界面,他在上面端端正正的写下两颗汉字——本,初。在近代华语和通用语里,两个字的写法一样。
之后一个月总有一两次,阿月会挤出时间来看本初。每一次,她总能明显感觉到本初的变化,他在快速的融入社会,并用一日千里的速度吸纳各种知识。阿月很体贴的从没问过他的来历,人们总喜欢互相贴标签,“荒野人”在所有标签里都算是侮辱的那一类。
这个城市叫凤城,是北方中心城市“牛蹄城”的卫星城,大概可以归类为三线城市,也是区域级别中最低级别的行政区。再向下,就是一些零散分布的自然村落,那里的分界逐渐模糊,属于荒野和城市犬牙交错的中间地带。最初三个月,本初都住在收容所,他可不是白住的,如果他能拿到合法身份,货币账户中也将是负值,那是市政在收容期间帮他垫付的诸多费用。
身体检查和基因检测都正常过关,最麻烦的是背景审查这一项,他这种铁定算是三无人口。阿月一家作为他的担保人,动用了一些关系,使他没有像其他大多数荒野人一样被赶出城市,最终以“近代华语翻译”这么个技能加分项,取得了合法身份。
在手肘的皮下植入身份芯片之后,本初被一脚踢出了收容所。
他很快找到一份工,是一个大型数据中心的清洁工,每天要顶着高热和噪音,给小山一样巨大的散热器清理灰尘。后面阿月来看他,就在他的员工宿舍里,一个还不到5平米的小单间,除了一张单人床,只能放得下一副桌椅。
有一次,阿月发现他买了一台二手智脑,以及一些调测用的小板卡。她进到屋子里的时候,本初正在写代码。阿月好奇的凑上去看,发现他用的是机器语言,她在学校里也学过编程,知道现在编程大都使用自然语言,需要用到机器语言的,都是涉及底层逻辑的高阶程序。
“你竟然会写机器语言程序?自学的吗?”
“嗯,在收容所的时候我就接触了一些,发现并不太难,就试着自己玩玩儿。”
不太难……阿月想起来自己的编程课分数,涌起一阵哀伤。“你在写什么程序呢,准备用它赚钱吗?”
本初回头看了她一眼,对她的脑回路表示佩服,“我还真没想过能赚钱……我对身份芯片挺感兴趣,在试着能不能跟它建立通信。然后以它为中继,上到数据库中心看看,嗯,理论上应该是能办到的。”
“啊?你这是要当黑客啊!太危险了,被发现你就死定了!”
距离本初来到凤城半年后,阿月约他在一个咖啡馆里见面。小姑娘的神色不太对,她平时总是一副很开朗的样子,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她。可现在,她那股精神头不见了,像一朵缺水的鲜花。
她说她是来告别的,明白她家就要举家离开,去到东南海域的某个岛上定居。她觉得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可她的父母都当她是孩子,不肯告诉她。她父母在凤城是有名的学者,就是在牛蹄城也说得上话的,干嘛大老远跑到一个什么海岛上去?这哪是什么搬家,根本就是逃难的嘛!
“老爸老妈这一周就没见他们笑过,搞得一家子阴云密布,大难临头似的。”
“当你无力改变什么的时候,最好别质疑别人的决定。但别着急,慢慢积累自己就好,随时做好打破现状的准备。”
“啊?我要走了,你就跟说这些吗?”
本初站起来,向她张开双臂,两个人紧紧拥抱了片刻。最后,阿月跟他说,她隐约听到父母说,凤城可能真会发生什么,最近没事儿最好宅在家里,别出事比什么都强。
第二天一早,本初去送机,只远远的和那一家子挥手道别。小姑娘使劲儿的朝他挥舞双手,仿佛越是用力,未来能重逢的机会就越大似的。
那之后大约一周,一大早七八点钟,忽然全城响起了凄厉的警报声,那是老市民们几乎都忘记了的声音。本初没有老老实实缩在宿舍里,他匆忙出门,警报的源头在北面,现在没有一辆车肯往那边去,他只能徒步过去。一旦跑起来,他感觉像是又回到荒野,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他一直保持着匀速,兼具猎豹的爆发力和野马的耐力。
随着距离缩短,武器的轰鸣声和隐约的嘈杂声渐渐清晰。转过一个街角,本初猛地停住,把自己藏到一道矮墙的阴影里。前面是市郊的一个军事管制区,此刻已经满地狼藉,从塔楼和高坡上还不时有枪炮轰鸣,大多是手持式武器,也有几只岸基的速射炮,火力网向外覆盖三公里的范围。
可惜火力点还是不够密集,凤城没有驻军,所谓的军事管理区驻守的其实只是警员。他们的对手是一群群暴戾的野兽,有不惧子弹的野狼,有横冲直撞的角兽,还有体型不大、却异常凶狠的猛禽。野兽用对子的方式冲击火力网,每有几只野兽被射杀,就会有一个火力点被踏平,从双方数量的对比上,军管区陷落只是迟早的事。
本初扒在墙头上观望,那场面太乱了,血肉和火光交织在一起,他突然看见,那兽群中竟然有一个人!那是什么人?荒野人?不,不——绝没有一个荒野人有能力纠合起一群异化兽,让它们像军队一样,冲着同一个目标发起进攻。在荒野中,真正的主角本就是这些猛兽,而不是荒野人。
他猛地矮身,把自己完全藏在墙背后,心脏“咚咚”的越跳越快——刚刚那一刻,兽群中的那人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他发现了本初的存在!
那一瞬间,他有种被毒蛇盯上了的感觉。
当机立断,本初忽然跳起来,沿着来路向城里奔跑,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宿舍。他打开智脑,熟练的通过一张无线板卡连接到自己的身份芯片上,然后又进入云端的数据库。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将几个早已准备好的信息档案放入数据库里,又将自己的身份芯片从单线数据链路变成多线链路,和刚刚存入的那几个身份档案关联在一起。
至少在城市社会中,他又多了几个身份。
把智脑和所有板卡全部格式化之后,本初用一个小旅行袋装起全部行装,匆匆离开。他知道,自己融入现代社会的进程,才刚刚开始。
那天的日期,他后来一直记着——联合历273年5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