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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化蝶(1)

第二天临近中午了, 霍水才悠悠醒转,这一觉她睡得很舒服。

昨晚不仅吃得饱,还很惬意的泡了个热水澡,加上终于可以放宽心, 便狠狠的睡了个自然醒。于是,这一个月以来的困顿、饥饿、绝望、垂死挣扎之感……也一扫而空。

她这样子好打发,日后必定有奶就是娘啊。

也可以说,经历了这一次生与死的考验, 她越来越能随遇而安, 也越来越能如野草一般活得顽强了。

出了房门四处看了眼, 并没有找到龙关及其手下。问了掌柜后知道他们并未退房,霍水便不客气的点了几个好菜, 将自己喂饱之后就出门闲逛。

饭钱自然是记在那个龙关头上。命都是他救的,不可能还舍不得多出这几个饭钱啊。

出得客栈,春光明媚, 天气十分的好。

霍水在城中随性而行, 见一些年轻男女有说有笑的结伴出城去,说是上巳节要到了,先提前去庙中进柱香,说不定届时月老会多照顾一下自己, 过节那日便能有好运气遇到个可心的人儿, 她不由得莞尔。

反正自己也无所事事,霍水便跟着那些人一同去了,心想着正好也可以看看这忘川城郊外的风物如何。

走了约莫将近半个时辰, 霍水来到了城外半山腰上的一座庙宇。她远远的就见那寺庙的山门上有着金光闪闪的三个大字:圆因寺。

待来到寺庙大门前,霍水抬头一看,又见那寺门两边的门柱上还有一副楹联,写道:

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

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

霍水见了,忍不住吐槽:“你这样反反复复的提到因缘二字,那你应该叫做因缘寺,最不济也要叫缘因寺啊,可为何你却要叫圆因寺?”

“啊,难道是你想要圆人世间的缘分?既然如此,那也应该叫圆缘寺才对嘛。”

“因……缘……有因有缘……,有因才有缘,有缘才有果。莫不是因为‘因'是一切缘分和结果的起点,所以你才要叫圆因寺吗?”

她哈哈大笑着一拂掌,“妙哉妙哉,解决问题直击关键,毫不废话啊!”

然而大笑之后,她心中一阵酸涩。

不知我与他是否也是因为有“因”,才会有缘相识一场的?而他那么狠心的对待我,是不是也是因为有“因”,才会有如今这样的结果?

真的是这样的吗?他真的并非无缘无故就派出杀手追杀我的吗?

可是,到底是什么“因”呢?我明明是流落到了年国,才初次相识他的啊。

他下令杀我之前,我与他也还好好的……

霍水闭了闭眼,一甩头就抛开那顿生的烦忧,信步走进了庙门。

只因今日天气好,故而此时圆因寺里来进香的善男信女还比较多,正殿里人头攒动。

霍水在庙中四处逛了一逛,见正殿人少了些,这才踱步过来。

她先是驻足在殿门前,将左右两边的一些碑刻文字尽数欣赏了一遍。

那些文字有介绍这圆因寺来历的,有说明这正殿里供奉的是哪路神仙的,有细数捐建这寺庙的香客名单的……还有一些是名人写的关于这庙子的诗词佳句和高僧的警世恒言什么的。

霍水一路看过来,恰好看到一句喜欢的,便忍不住念出口来:“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跟着她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只觉这话说得好似就是她自己如今的境遇。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倘若在年国的那段时日,她没有与那人产生绮恋,她现在定然没有烦恼,不会有性命之忧,更不会为了保命而恐慌窜逃……

正神思不属间,旁边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和尚。他将霍水看了又看,忽然走过来口称佛号,漫声笑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霍水听到这句话,蓦然想起了紫川。他当时在那座破庙里救自己时,曾对一尊开心罗汉说过这句话。

她心中对这和尚顿生好感,就笑着对那和尚施了一礼。

那和尚似乎有意与她攀谈,主动邀请她进殿中去,霍水便跟着他来到了正殿。两人走到一处角落里,然后双双在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便开始攀谈起来。

那和尚道:“我佛慈悲,普渡众生。老衲刚才观施主神情抑郁,脸现伤悲,不知是否是遇到了极为难过的坎儿?老衲身为佛门弟子,今日既然与施主有缘相会,便想要为施主排忧解难。”

霍水轻轻叹了口气,回道:“不瞒大师您,刚才我看到那碑文上一句偈句,联想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些事,很是感慨,从而情绪有些低落。”

和尚点点头,问道:“不知是哪一句?”

霍水回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那老和尚听罢,顿时目露精光,“施主,也不瞒你说,之前老衲在殿外第一眼看见施主时,只觉施主与这佛门颇为有缘。倘若施主能出家为僧,必定能成为一代高僧,受世人景仰。”

霍水顿时一囧,暗自翻了个白眼儿。

你们佛门弟子渡化世人就是这么渡化的?将人哄骗进庙门里做和尚,这就叫做渡化了?

她面上不好翻脸,假意脸现疑惑,正儿八经的问道:“为何?大师为何会觉得我与佛门有缘?”

老和尚回道:“老衲观施主面相,只觉隐隐有一股冲天的气势逼得人不敢直视,可是施主这气却又并非煞气,而是温和谦良,那么只可能是贵气。施主又长得如此无双的容貌,贵气与相貌这两样施主便都占齐全了,可以说将来福气绵长。”

“然而施主刚才又道自己因为‘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之句,联想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从而才心情抑郁难当的。可见,发生在施主身上的事情乃是与‘情'字有关。”

“施主既然能感慨到‘无常难得久'这一句的深意,说明施主有心有情,是个谦和的性情中人,不是绝情之人。以施主这样的样貌和谦和的性情,只怕施主这一生都将与‘情'这一字纠缠不休,从而欠下许多情债。倘若深陷情关,恐将来伤人又伤己。”

“可是施主的福气绵长,既然世事无常,那么只怕这情债伤不到施主,却是会伤及他人性命。故而老衲建议施主莫要贪恋红尘,不如到本寺出家为僧,这才是施主的正道。”

霍水听罢,心情十分复杂。

要说伤人性命的话,如今的自己才是那个逃命的人吧。

贵气福气什么的,她是不太相信的,但是自己这幅容貌……

这个老和尚说这么多话,他其实是委婉的在围绕一个宗旨在说,那便是:她这样貌简直就是红颜祸水,会害人,害死人。所以,老和尚建议她出家,不要去害人了。

长得好看是她的错吗?不是!

当初长那么胖,她都没有抱怨过老天爷,也没有抱怨过其他人。怎么如今瘦了美了,他人倒来指责她长得好看有错了,这是什么道理?

从来她就只听过“长得抱歉,就不要出门来害人了”这种话,这回却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长得好看,不要出来害人了”,霍水简直是哭笑不得。

反正总之,老和尚的话,她听了很生气。

只要她没有主动去害人,无过错,她哪里需要去为他人受了伤丢了命而负责?

世上没这道理!

不过,因为有美丫一事在前,霍水也不敢十分肯定了。

老和尚的话也不是没有一分道理的。

她便道:“身似菩提树,心似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大师,以后我定当谨言慎行,绝不欠债!”

那和尚微垂了双目,缓缓道:“菩提本无心,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施主,你还没有明白怀璧其罪的道理么?”

霍水心下微叹。

老和尚还是在说她长得好看就是个错,不是她谨言慎行就能让一切麻烦退散的。

不,长得好看应该只是一方面。老和尚的目的还是要她出家为僧。

否则,当初美丫为啥笃定的就要嫉恨长得不好看的她呢?

老和尚看得澄澈。

果真,那和尚又劝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施主,佛门清净地才是你最好的选择。”

听了这话,霍水不由得心中气愤。

佛门弟子讲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自我牺牲精神,可凭什么要她也这样?

哼,圆因寺就这么缺和尚?你就这么执着?可我真要是出家了,那也只能是做尼姑。倘若真进了圆因寺做和尚,主持不立刻逐你出寺去才怪!

霍水不想与这老和尚继续纠缠不休下去了,她一边站起身来,一边调侃道:“庙内无僧风扫地,寺中少灯月照明。大师,你们寺庙想来不会就缺了我这个人做和尚,便无人诵经洒扫的。”

说罢,她就快步往殿外径直走去,欲要尽快离开这里。

那老和尚也急忙起身,追了她几步,“施主,老衲的话,你应该多考虑考虑!”

霍水脚下一顿。

她并未回身,只是摇了摇头,回道:“自恐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怕误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大师,我如今虽然还在红尘中挣扎,确然有些痛苦有些烦恼,但是我尚未看破红尘,更加没有想要进入佛门的打算。况且,修行修炼,参禅悟道,并非一定要进了佛门清净地才行。在人世间经受折磨,那同样也是一种悟道修行的方式。”

“多谢大师对在下的看重,只是在下追求的乃是‘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境界,这就是我深思熟虑后的答桉。大师,告辞了!”

此时的大殿中有很多的香客,求财的、求子的、祈福的、求姻缘的……一时之间,弄得大殿中经雾缭绕。

在这些虔诚的信徒中,有一人,他旁若无人的跪在佛前,正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之中,对佛祖无声的倾诉着他每月一次便会来倾诉的话,却蓦然听见了霍水口中的真言。

他本不信佛。

刚到这忘川城不久,那时这里还不是城,只是一个镇,一眼就望到底的凄凉小镇。他偶然一次来到这座庙中,心绪一直不佳,恰好遇到了圆因寺的主持。

两人闲聊,主持大师问他:“施主以为世间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他有感而发,便回道:“佛曰: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在下以为,世间最珍贵的便是‘爱别离’和‘求不得’。”

圆因寺的主持是一名得道高僧。

他本已不是毛头小伙子,按理说这三十年来乃是见过很多生离死别了,没什么道理是他不懂的。可奈何在这位主持面前,他才明白见得多,不一定就明白得多。

于是,他一有空闲的时候,就往这庙中来找主持大师参禅悟道。

他又见这寺庙名字很合他心意,他便渐渐养成了每月必到圆因寺报到的习惯,或与主持聊聊心情,或是诵读一部佛经,或是跪在佛前冥想半日……

但更多的时候,他如其他普通男子那般,也来祈求。

不过,他人是来祈求姻缘的,他却是来祈求当初不该别离的。

虽然他表面上说“求不得”是世间最珍贵的,可他深深明白,这也是最苦的。

如果当初他勇敢一点,那么何至于如今他与她阴阳两隔?一个人活在世上的滋味儿真正痛苦。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世上没有后悔药吃。

他不知道自己这行尸走肉的日子还能坚持多久。

这些年他时常想要梦见她,他有很多的话想要对她说,可是却一直都没有能如愿见上她一面。

后来,不信佛的他便在佛祖面前祈求能在梦中见她一面也好。

那一面,他想要告诉她,他后悔当初离她而去。

然而,这么多年了,依然没有。

他对她日思夜想,可她一次也没有入他的梦中来。

以前的以前,他压根就没有想过她,她却突兀的闯进他的梦中,说是要向他提亲。现在他这么想念她,她却一回也不来。

难道这就是,就是……求不得?

她一定是恨他的,恨他的反复无常,恨他的决心不够坚定。她根本就不想要见到他,所以他怎么也梦不到她。

听说西域那边的寺庙里有一种东西,叫做经筒。转动经筒,便能与故人相见。

风风风雨雨,用身体丈量路程去到庙里,便能达成心中所愿。

既然梦不到她,是不是去那里转动经筒,用身体丈量去往佛前的道路,便能见到她了?

他这段日子就一直在思索,要不过几日就往西域去一趟?

如果那里的寺庙真的那么灵验,那他就还想要奢想一下:让他能触碰一下她的指尖,让他能再次贴着她的温暖……

他的心,已经冷得令他浑身直颤!

他预备将最近一件大事安排妥当,就前往西域去。

他想要去转动所有的经筒,他还要想去转转佛塔。

他想要告诉她,他真的真的十分思念她!

他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别人不是都说时间能冲澹一切吗?为何时间过得越久,他觉得自己已是思之如狂了?

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瞬间睁开眼来,用着惊疑不定的目光,在人群中急切的搜寻着刚才那个声音的主人!

那声音又说:“在人世间经受折磨,那同样也是一种悟道修行的方式。”

一定是佛祖听见了他虔诚的祷告,要成全他了!

他终于在人头攒动中找着了之前说话的那个人,很是激动。他急忙站起身来,惶惑的穿过人群一步步靠近她,然而……

不是她……

他僵立当场。

他看清楚了那人的身形和穿着打扮,是个他,不是她。

满怀希望的心从云端摔进泥里是什么感觉?稀巴烂,碎成了血水,再也捡拾不起来,更遑论跳动?

可是他又看到了那人的面貌,却是呆了一呆。

好像她……

可这是个男子啊,还长得如此俊美非凡。

他有些犹豫,不可能是她的。

可他还是如着魔了一般,慢慢的跟着那人走,然后远远的缀在了那人身后。

******

霍水在庙中又逛了一会儿,便随着人群离了寺庙往山下走。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圆因寺所在的那座山,那满山遍野的桃花正开得欢。

霍水被那些烂漫的桃花吸引,渐渐的她就舍了正道,往那些开得迷人的桃花林里钻了进去。

越往桃林深处游人越少,可是风景却也越美。因为无人打扰,那些桃花便美得非常的恣意潇洒。

一片连着一片灿烂的桃花林,犹如天边的彩霞,如梦似幻,令人迷醉不能自拔。

霍水身在这梦幻般的粉色世界里,只觉如入仙境,早已浑然忘我。她有些情不自禁的漫声吟道: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在花前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声音刚落,身后忽有人轻轻击掌。

霍水转过身来,便见一着天青色布衣素服的男人正神色变幻不定的看着她。

不知为何,霍水的心异样的跳动了一下。

她不动声色的迅速打量了一下那男人。

他约莫三十左右的年纪,做书生打扮,看着十分儒雅。但他却生得剑眉星目,五官刚毅。他此刻面上冷静自持,似正经得不苟言笑,可一双深邃的眼却紧紧盯着自己不放。

这样的行为应该是无礼而放肆的,但霍水却觉得那人看自己的眼神儿很温和,她并没有感受到他的恶意。

相反,那男人整个儿正在强烈的散发着成熟男人特有的浓浓荷尔蒙味道,令聪明睿智不庸俗的女人不自觉的想要与他亲近亲近。

霍水对他自然很有好感,可她并不想自己惹人注意,便只对那人微一点头,也不打算出声寒暄了,这就要错身而过,想要就此离开。

那人却一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去攀折一枝桃花,恰恰拦住了她的去路。

霍水看着他那只摘花的手,只觉其遒劲有力,不应该是时常写诗赋词的文人拥有的手。

他的手似乎,……时常拿刀拿剑。

那人折下一枝桃花拿在手中把玩,然后浅浅一笑,说:“又摘桃花换酒钱?嗯,小兄弟的诗意境潇洒,浪漫惬意。有人说,诗往往以物言志。可是在下听了小兄弟的诗,只觉似乎是意犹未尽啊。”

“在下刚才正好拾得半阙,不若小兄弟就帮在下参谋一下接得可好。”

那人也不等霍水答应,眼睛直视着她,彷似要将她看穿,口中已自顾自的出声吟道: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他得驱驰我得闲。

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霍水一听,暗道,这人身份不凡啊,必是高居庙堂之人。

这诗表面上看着是处处在表达身居高位的无奈,可满满的在嘚瑟:我是富贵,我还是豪杰。好比有人在说长得美是我的错,长得太美我真是大错特错。

真是装得一手好x!

不过,也不知他是故意还是真的只是在借物言志,竟如此直白的将这样明显在显露身份的诗句诵于她一个陌生人听。

那人吟完,问道:“小兄弟,你觉得在下接得可好?”

霍水能说什么?自然是道好喽。

“挺好的。”她很没有诚意的回道。

这话无论怎么听起来就知道这是不愿与人深谈的意思。

那男人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霍水也不在意,她要的就是这么个效果,她不想要与陌生人深交。

“啊,天色已晚,我要赶着回家了。”她就对那男人拱手作揖,口中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先生,在下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那男人没有说话,只看着她的背影一直消失不见。

这奇怪的态度令霍水有些忐忑,但是想想自己不过是初来忘川城,谁也不认识她的。恐怕是自己这张很祸水的脸惹了祸吧。

难道那老和尚的话这么快就应验了?

可她一直是男装示人的啊。

未必她这张脸魅力大到令人不管她是男是女了吗?